Liechtenstein

我和你,我们都是漂泊的闪电

【李简】三千里月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



更声远远传来,隐隐能听出是三下一循环,第一声嘹亮悠长,第二、三声短促清脆。到子时了。永济侯坐在堂上,桌上的干果甜点都还剩了很多,他侧耳听了大管事的回报,微微点头示意。

“子时已到,你们都各自休息去吧。隋英,明日早起进宫,别误了时辰失了礼数。”

简隋英面无表情地答了声是。他站起身来给堂上的侯爷和侯夫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兄长,”简隋林在身后叫住了他,“小弟近日读书,有几个问题,现在能请教一下您吗?”

“时候不早了,今日还是除夕,你也不必如此用功了。”简隋英回答道,“过几日,等过完了年再说吧,何必急在今日。”

简隋林难掩失落神色,低头回道:“兄长说的是。”倒是永济侯和夫人见他如此用功,连连点头感到欣慰。

简隋英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前厅。



侯府到处张灯结彩,回廊上红灯笼挂了一路,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简隋英回了屋,挥挥手把随行小厮给打发走了,脱下大氅坐上软榻。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整个候府都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休息了,才起身换上夜行衣拿上一个小包裹溜出了府。



相比永济侯府的喜气洋洋,质子府内就明显冷清了许多。也是,心高气傲的皇子被迫来到敌国为质,异国他乡过年,总归心里是不大舒坦的。

简隋英想了想,直接进人家内屋还是不太好,跟个采花大盗似的,要是李玉是个女的,喊一嗓子第二天他的恶名就能更上一层楼。于是他在门口停下,下一秒就被几个黑衣人用剑指住了喉咙。

他也不怕,径直敲了敲门,一边敲一边对黑衣人说:“来给你们主子拜个年。”

李玉不用脑子想都能知道除夕夜还这么神经病的人是谁。他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门口来了一句:“让他进来。”

简隋英有点儿得意地进了屋,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除夕佳节,阖家团聚。世子爷是吃错了什么药,跑到这里来扰人清梦?”李玉坐在榻上,身边摆着一壶暖洋洋的桂圆红枣茶,对着另一边的简隋英冷嘲热讽。

简隋英也不恼,从怀里拿出小包裹,打开一看是大梁朝的各色糕点,放在桌上推过去,“这不是知道二皇子殿下思乡眠浅,特意过来拜个年,免得您夜深寂寞。”

“本殿睡眠好得很,就不劳世子爷费心了。”李玉顺手倒了一杯茶喝下去。

“这是殿下在大梁朝过的第一个年吧?”简隋英闻言笑了,“这您都睡得着,在下着实佩服。”

李玉冷笑了一声没反驳。窗外还在下雪,简隋英身上的雪已经在温暖的室内融化了。他也给自己倒了茶,说:“点心不尝尝吗?想来味道和东楚不一样,试试吧。”

“世子爷可真是心善,对敌国手下败将也不吝关心,永济侯府必定圣眷长存。”李玉不理会他的殷勤。

“二皇子这话说得不对,我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上了战场也就是凑个数,论功行赏还是襄阳侯府一枝独秀。在下恶名远扬,临安城人尽皆知,二皇子怎么会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是否恶名,如何恶名,世子爷心知肚明,何需在这儿遮遮掩掩?”李玉不屑。

“难道二皇子殿下就坦诚相待了?”简隋英勾唇一笑,剑眉星目在温暖烛光中晕染出一片柔情蜜意,他凑近李玉笑得暧昧,语气里却尽是冷淡锋芒。

“好友才坦诚相待,怎么,世子爷愿意纡尊降贵和敌国质子交友?”李玉冰冷地刺回去,手却在简隋英看不见的地方握成了拳头。

“瞧您这话说得,交友也得二皇子您也愿意才行啊。”简隋英语气轻佻,“殿下清高尊贵,只怕是在下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世子爷就请回吧。”李玉开始下逐客令,“更深露重,本殿也不久留了。”

简隋英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说:“拜年哪有这么快的道理,您还是留久一点吧。”

李玉转头不再看他,也不想说话,火光照亮他白玉一般的侧脸。简隋英笑了笑,自顾自地坐在旁边喝茶吃点心,倒是把侯府里除夕家宴没吃的都补上了。



简隋英在李玉那儿呆了一个时辰,期间偶尔说两句话,李玉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就带刺。简隋英也不生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斗嘴,好像他来这儿也不图什么,只是单纯想和李玉在一起说说话。

到底初一还得进宫,丑时过了一会儿他就回了侯府,临走前还跟李玉约了元宵节逛灯会。

李玉没回话,冷冰冰地关了门。



这一晚简隋英也就睡了不到半个时辰,按礼数他们丑时末就得起床准备出门。大年初一被纷繁复杂的仪式消耗殆尽,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在殿前看见李玉。

东楚二皇子孤高挺拔,面冠如玉,煌煌大殿上他一人光耀夺目,把一旁而立之年大腹便便的太子和深沉自持的弘王都比了下去。简隋英在殿下毫不避讳地抬头看他,李玉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和他四目相对。

简隋英飞扬一笑,李玉微微皱眉。这眉来眼去好像一个稍稍留意就能挑破的秘密,危险又让人情不自禁沉迷。简隋英乐在其中,他知道李玉很抗拒,李玉越抗拒他越觉得有趣。他心里莞尔,这枯燥乏味的仪式好像也没那么无聊了。



过年免不了走亲访友。简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太祖亲自题字封侯,永济侯府历经四朝,家大业大,是正儿八经的权贵世家。一过年亲戚一走就是好多天,简隋英走得头疼,偏偏他一个世子是最推脱不得的,无论在哪儿喝酒都少不了他的份。

大堂上觥筹交错,热火朝天,一屋子权贵推杯换盏,每一句话都好听极了。简隋英喝得头昏脑胀,告了个错走出前厅,打算去院子里吹吹风清醒一下。

今儿走的襄阳侯府,前几年进攻东楚的大功臣,当家主母年轻时才名远扬,府中去年翻修了一番,一步一景,清静幽雅。简隋英在廊下看园中梅花盛开,伴着未消的雪,暗香弥漫。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身一看,是弘王。

简隋英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弘王笑着虚扶了一把。弘王是皇三子,宫中贵妃所出,跟太子比起来嫡长都不占。不过太子平庸,反而是他如今政绩出色,颇得皇帝器重。

“弘王殿下贵安。”

“简世子请起。怎么,世子也觉得厅中烦闷吗?”

“微臣岂敢。微臣不胜酒力,想着出来清醒一下。弘王殿下海量,微臣佩服。”

“这是哪里的话,简世子少年英才,本王是素来欣赏的。”弘王笑得亲切,语气也温和。

简隋英听这话头更疼了,连忙道:“殿下谬赞。殿下也知道,微臣就是个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家父也时常教导规训。微臣不才,愧对列祖列宗。”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永济侯府世代忠良,当今简侯爷更是我梁朝大将。简世子如今不过是少年意气,相信日后必成大器。”

“殿下实在谬赞,微臣不敢当。”简隋英一个头三个大,连称不敢。

两人绕来绕去,话锋转了个山路十八弯,终于点到了主题:“春暖花开之际,本王会举办诗会宴请各府公子,到时候简世子可一定要赏光啊,多和青年才俊交往总没有坏处。”

“殿下言重,殿下亲自邀约,微臣岂有不去的道理?”简隋英笑着说,“只怕是臣不通文墨,未免扫了殿下的兴。”

“举办诗会又何需人人都文采斐然?”弘王开怀一笑,“世子就当春日赏花吧。”

“多谢殿下宽容,微臣遵命。”简隋英说。



又过了几天到了正月十五。简隋英果真上门找了李玉看灯会。李玉冷着脸不肯去,简隋英看着他这倔得要死的样子就头疼。

“二皇子殿下这又是置的哪门子气?”简隋英苦口婆心地劝他,“既来之则安之,与其这几年都闷着当个黄花大闺女,不如痛快一点儿该看的看该玩的玩,总不能白白来这一趟,您说是不是?”

李玉对他的歪理无话可说:“合着在世子爷眼里,我来这梁朝是来参观拜访的?!”

“您可以每天苦大仇深,也可以痛痛快快游玩,如何选择在于殿下自己。”简隋英说,“再说了外面人多热闹,也碰不上什么重要的人,别人不会知道的。”

李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简隋英看出他心动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松口,干脆一股脑把他往门外推:“走吧殿下,我总不会害你。”

“世子说这话不觉得良心有愧?”李玉感觉自己都被气笑了。

“不觉得。”简隋英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发誓我说的话真心实意,要是有半点假天打雷劈。”

李玉一愣,一个不留心就被简隋英推出了门。



(二)



临安城内车水马龙,一片华灯溢彩。元宵举办灯会是大梁传统,每年到这一天,平时不怎么出门的闺阁女子都能获准上街肆意游玩,各府太太奶奶也会凑个热闹,出来玩儿的公子哥们就更多了。街上的人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花灯随着行人盈盈游走,流动出细细的霓虹轨迹,路边有许多小摊卖着小玩意儿和零食,临近子时的时候,还会有大型的烟花。

李玉满脸都写着赶鸭子上架式的拒绝,简隋英装作没看见,拉着他逛得兴致勃勃。一会儿这边的灯笼好漂亮好别致,一会儿那边的灯谜有点儿意思要猜一猜,偶尔路过几个漂亮姑娘还要打趣几句,一转眼看见了心仪的零食摊,非要给自己和李玉一人买一份。

李玉无奈,看着这个人东走走西看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他和记忆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联系起来。无奈着无奈着,那双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睛,还是被这人间烟火染上了些许暖色。

“有糖画!”简隋英眼前一亮,“走!来一个!”

李玉傻了:“你几岁了?!”

简隋英不管他,硬生生把人拖了过去。卖糖画的老人精神矍铄,热情地说:“两位公子要来一个糖画吗?转一下转盘,或者买现成的也可以。”

“转!买现成的多没意思。”简隋英大手一挥,盯着木质的转盘看了一会儿,伸手一划,指针哗啦哗啦地转了起来,在一朵牡丹花的图案上晃悠悠停下来了。

“......啥?一朵花?!”这次轮到简隋英傻了。

李玉在旁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简隋英忽然转头盯着他:“你笑了。”他也展颜,那笑容耀眼得不得了,“这是咱俩认识以来你第一次笑。”

李玉愣了愣,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有点慌乱地转过头,迅速收敛了笑意。

简隋英的心情一瞬间艳阳高照,开开心心地对着老人说:“花就花吧!拜托您啦老伯伯。”

“没问题!”老人笑得爽朗,“这位公子呢?要来一个吗?”

“来,怎么不来。”简隋英抢答,说完推了李玉一把,“来,试试。”

李玉有点不情愿,被心情持续膨胀的简隋英抓着手腕转了转盘。李玉蓦然一惊。

一直到指针慢悠悠在蝴蝶图案上停下,简隋英才装作不经意地放开了他。

“一只蝴蝶!哈哈哈哈!你看你刚才还笑我!”简隋英毫不客气地笑回来,“咦,你怎么脸红了?我还是朵花呢,你这只蝴蝶脸红什么呀?”

“我没有!还有蝴蝶是糖画不是我!”李玉眼神躲闪,有点恼羞成怒。

“好好好,殿下,蝴蝶是糖画不是你。”简隋英心里暗笑,见好就收,大大方方付了银子,老人家动作也利索,很快两个糖画就做好了。简隋英跟老人家道了谢,自己拿着花,把蝴蝶递给李玉,俩人继续往前走。



简隋英神采飞扬,倒是李玉有点不好意思。简隋英咬下一小块在嘴里含着,发现李玉看着蝴蝶动都没动。

“吃啊,愣着干嘛,又不是买来看的。”

李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试着把糖的一个小边角放进嘴里,甜甜的。

“怎么,二皇子殿下一直高高在上住在宫殿里,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简隋英调笑。

“......嗯,一直没有机会。”李玉如实回答了。

“哈哈哈,您看,出来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吧。”简隋英一摊手,有点儿得意。

是有收获,李玉想,收获就是知道了你还是个幼稚鬼。

简隋英把糖咬得嘎嘣脆,旁边李玉还斯斯文文小口呡着,他看着觉得好笑,想了想又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可怜。还没等他说点什么调笑两句,面前就有人给他打招呼。

简隋英抬头一看头都大了,出门前他还信誓旦旦对李玉说不会碰见什么重要的人,这下好了,重要的人来了。



“哟,简世子也出来逛灯会?”面前的青年器宇非凡,长发束起来用一顶玉冠固定住,黑色毛皮大氅上用细细的金线绣出繁复的花纹,隐隐有光华流动,一派苍松磊落之姿。

“萧小侯爷,好巧。”简隋英打了个招呼。

萧小侯爷是襄阳侯府萧家的世子,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喊,不过出兵东楚的时候萧家战功卓越,这个世子更是其中最夺目的青年才俊,皇帝亲召了几次,对他赞不绝口,旁人也就多敬他三分。

“这位是?看着有点儿眼熟。”萧小侯爷把目光转向他身边面色不虞的李玉,礼貌地问。

“这位是我朋友,平时不怎么出来走动,小侯爷不认识也无妨。”国恨家仇摆在这儿,简隋英不想让他知道李玉的身份,免得惹出是非。

没想到李玉自个儿报了家门:“东楚二皇子,李玉,久仰萧小侯爷大名了。”

“原来是二皇子。”萧小侯爷倒也没露出什么轻蔑的表情,照样客客气气的,“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二皇子姿容卓绝,如今这临安城可是早就传遍了,多少姑娘都视二皇子你为梦中情郎呢。”

“小侯爷谬赞。”李玉淡淡一点头,明显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两人交谈之际,简隋英注意到了萧小侯爷腰间的玉佩。是块祥云纹的玉佩,清透碧绿,在这夜间都能看出水色盈盈,上一次他看见这块玉佩,还是在东宫太子的腰间。

简隋英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继续跟萧小侯爷寒暄了几句,两拨人就此别过。



难怪那天弘王要来套近乎,简隋英明白了。虽然他隐隐有这个猜测,但还是没想到萧家真的会走出这一步。

当年开国封了八家武将功臣,如今手握实权的只剩两家,永济侯府和襄阳侯府。襄阳侯府投了太子,弘王为了加重手中的砝码与太子抗衡,就只能找剩下的永济侯府。永济侯府人口简单,当家的永济侯刚直不懂变通,二公子简隋林是个读圣贤书考科举的,明显以后捞不到军权,弘王只能从世子简隋英身上下手,偏偏简隋英是个临安城知名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各家青楼酒肆都认识他。

只不过为什么襄阳侯府要站在太子那边?想权想疯了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一步是什么,襄阳侯精明一世难道看不出来?

简隋英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没有忘了身边的李玉。萧小侯爷走远后,他道了个歉:“抱歉,没想让殿下碰见他的。”

“无妨,日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早晚的事。”李玉回答得淡然,好像对萧家一点怨气也无。

“殿下倒是胸襟宽广。”简隋英笑了笑。

“你刚刚在想什么?”李玉转头问他,“你好像很在意那个人。”

“在想他为什么这么蠢。”简隋英看着满街繁华似锦,平静地说,“没事儿,走吧。”



这小小的插曲也没影响他们的兴致,简隋英逛了个痛痛快快,最后两人都累了。临近子时他们回了质子府,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屋顶坐下了,准备看烟花。

简隋英顺便回侯府抱了两坛酒过来。一坛递给李玉,一坛自己打开喝了一口。

“爽!果然好酒!”简隋英畅快道。

李玉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好辣的酒。”他抬头问简隋英:“你们大梁都喝这种烈度的酒吗?”

“不至于,最流行的还是清甜和煦的果酒。”简隋英看着他这被辣到的样子笑了,“只是我比较喜欢这一种,叫‘关山月’。”

这么一坛烈酒,偏偏取了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字,李玉觉得有意思:“有什么故事吗?”

“从边疆传过来的。”简隋英顺手用手里这坛酒碰了碰李玉那坛,晃荡的水声清清亮亮,“边塞苦寒,将士们思乡惆怅,借酒消愁,关山月就是这么来的。烈酒喝了身上暖和,戍守边关的人还能很快醉过去,梦里归乡。”

烟花轰然盛开,照亮天际,像一切美好的事物盛极而衰。漫天烟火让人目不暇接,它们在最璀璨夺目的时候凋零消融,仿佛寓意着这世间所有繁荣都将走向消亡。

极致的荣光背后往往是极致的寒冷。简隋英仰头喝了一口酒,少许酒液从嘴角沿着漂亮的脖颈线条流下来,火辣辣的暖意淌进腹中窜入五脏六腑,烟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你看,很美。”

“是啊。”明明是如此繁华的景象,他身边的李玉却沉静如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很美。”

关山月也好,烟花也好,你也好。

都很美。



(三)



开年不久,弘王的诗会帖子果然送到了永济侯府,深红烫金的请帖还隐隐带着墨香,字迹端庄大气赏心悦目,没准儿还是王府里哪位侧妃亲自写的。

简隋英一个头两个大。他翻开看了看,好像在看一副对联。上联:弘王拉帮结派,来者不善;下联:太子结党营私,没安好心;横批:能躲就躲。

遗憾的是不能躲,那天弘王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不去就太得罪人了。

简隋英穿了深紫刻丝暗纹的长袍,腰间系着勾金线锦绣腰带,长发用玉冠束起来,插了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入春了换了薄一点的深色大氅,披上慢悠悠地去了弘王府。

弘王府的院子里果然花团锦簇。往里走就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左右假山错落有致,山石旁绿竹郁郁苍苍。

席间简隋英充分展现了一个合格纨绔的自我修养,别人作完诗他就跟着叫好,要是轮到他了,就大大方方对几句狗屁不通的句子出来,要么索性自觉罚酒,这番坦然倒叫存心看笑话的人不好意思了起来,几轮下来其他人也自讨没趣,不再故意点他了。

简隋英冷眼旁观,大致摸清了当前的局面。在座的有的已经成了太子党,比如萧小侯爷;有的跟了弘王,比如当朝徐首辅的嫡长子;有的想借此机会上弘王的船,比如平昌侯家的世子;还有的两边不靠,比如他自己。

简隋英为他们的艺高人胆大由衷感到钦佩,这种队他打死也不想站,浪荡子能当一天是一天,反正也是本色出演。不过他知道随着两派夺嫡愈演愈烈,战火烧到永济侯府是迟早的事,他们不可能放任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非简家没了军权成了空壳。

简隋英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庭中意气风发的萧小侯爷,他大概是这里除了弘王和太子外最得势的人,今日来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端的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照这样下去,萧家又能得意多久呢?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说不定,他转念一想,没准儿皇帝真的宽容仁慈,能容许臣子功高盖主呢?

简隋英不由得低头嘲讽地笑笑,心里一片冷意,这种猜测实在是太好笑了。他回过神来,发现萧小侯爷也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一种奇特的探究。

躲闪反而坏事,简隋英索性洒脱一笑,端起酒杯朝他遥遥一举,痛痛快快喝了。萧小侯爷见状也笑了,倒了一杯酒向他示意,仰头干了,还特意把酒杯倒过来摇了摇。

一旁首辅家的徐公子见状,打趣道:“简世子和萧小侯爷倒是志趣相投。”

“岂敢岂敢。”简隋英嬉笑道,“萧小侯爷是天之骄子,我可不行。小时候我俩同窗,倒是真的志趣相投过来着。”

萧小侯爷笑得更开怀了:“那可不是,那时候一帮人合伙捉弄先生或者其他同窗,十个鬼点子有九个都是我俩出的。”

几个人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年少的事,哈哈大笑了一番。说着说着,萧小侯爷旁边忠兴伯家的公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话。

“诶隋英,我怎么听说最近你跟那东楚二皇子关系挺好的?”

这人是他在临安纨绔届的好友,两人吃喝玩乐惯了的,问出这话也不奇怪。简隋英笑了笑摆摆手:“朋友说不上,不过是偶尔走动走动喝点茶罢了。”

萧小侯爷听着不说话,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说起来二皇子可真是好看。嘶......我说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忠兴伯公子故作恍然大悟状。简隋英可是小倌馆的常客,他这特殊爱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瞎说什么呢。”简隋英不咸不淡地笑着,“人家可清高得很,我哪里敢高攀。”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哎哟哟哟。”忠兴伯公子抚掌一笑,“我问张家老三是不是想追求流云姑娘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哈哈哈哈!”

拿一国皇子跟一个风尘歌姬比还是太轻浮了点儿,简隋英没再接话,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渐渐沉了下去。

水边桃花开得正好,微风习习,有花瓣随风飘零落在水面上,浮起淡淡的涟漪。身边的人又笑闹了几句,简隋英没怎么听清,他心里微微不安,觉得自己好像坏了事,不该把李玉扯进来的。



李玉坐在软榻上看书,《贞观政要》,这是他第三次看这本书。通常他读书是第一遍通读,第二遍注释精读,第三遍再细读。今日读到了第六卷。

有人在门外行礼,李玉让他进来。

“殿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好。”

李玉起身披了一件玄色镶边披风,想了想把榻上的书也拿在了手里,只带了两三个人静悄悄地出了府。



戏楼,临江仙。

说是戏楼,实际上歌姬舞姬琴姬应有尽有,其中翘楚就是歌姬流云,号称才貌双全。

这种风尘地方大多藏着各种线报,李玉初来乍到,暗地里打探了好一会儿才和临江仙的老板搭上了线。今儿头回做生意得自己来,日后就能派下人常常联络。

李玉被请上了三楼最安静的房间,带来的人都得在门外等着,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走出房门的时候他面色凝重,两旁的人见状也不敢问什么。李玉低头思索,下楼走到了二楼才发现有人站在面前等着。

李玉挥退了欲上前的侍卫,示意面前的人说明来意。

“这位公子,我家世子请您过去。”这人低着头恭恭敬敬。

李玉拿着书不说话,面前的人拿出了一块腰牌双手递上来,他没伸手去接,仔细一看,永济侯府。

“带路吧。”



这人带着他们又绕回了三楼,来到一个偏僻的房间。进门可见实木家具厚重沉稳,房间格局开阔大方,窗户开着,空气里没有楼下甜腻的脂粉味,反而带着淡淡的木香。

简隋英斜倚在软榻上,身边摆着茶,面前是一块紫檀立式嵌玉石座屏风,上面是手绘的部分千里江山图,下笔精细隽永,可见画师技艺高深;屏风后是个端坐着的姑娘,弹着一架七弦焦尾琴,琴声高低错落,如珠玉落盘。李玉侧耳一听,好像是古曲《长清》。

李玉心里没底,作为质子他当然不想让大梁的人知道他在打探消息,简隋英莫名出现在这里是代表了什么吗?为什么明明在三楼却叫人特意去二楼堵人?自己刚才的行踪他知道了多少?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吗?

“坐吧,殿下。”简隋英指了指软榻那边的位置,对着门外说:“给这位公子上茶。”

茶来了,上好的望海茶。李玉尝了一口,茶香馥郁。他没说话,等着简隋英先开口。

“想不到清高自持如殿下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简隋英看着屏风说。

李玉暗暗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说:“‘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好像还是世子说的吧。”

简隋英轻笑了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殿下你慌什么,异国他乡无人照应,打听点消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有什么。”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简隋英拆穿得毫不留情,李玉一震,心知不好。

“我总不会害你。”简隋英说。

是吗?李玉想,这人本身就疑点重重,他的话又能信几分?

“难得能请出流云姑娘抚琴,恰巧又遇见了殿下你,所以请您同听罢了。”简隋英喝了一口茶,自顾自坐得潇洒,“仅此而已。”

李玉笑了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世子好兴致,想来是此中常客了。”

“那是自然。”简隋英得意地笑笑,“临安城里有名的歌舞姬,还没有我没见过的呢。”

李玉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烧得他头疼。这人居然还为此沾沾自喜,也不知道从小到大过的都是什么荒淫无度的生活。

一曲《长清》终了,简隋英鼓了鼓掌:“两月未见,流云姑娘琴艺又精进了不少。”

“多谢世子爷抬爱。”屏风后传来清脆柔软的女声,当真是黄鹂般婉转动听。

“听说姑娘最近还学了东楚唱腔,如今二皇子也在这儿,不如请姑娘唱一曲?”

听到东楚唱腔,李玉浑身僵硬,简隋英转头看他,他也没说话。

“世子爷都开口了,流云哪有不依的。”屏风后的姑娘似是笑了,她清了清嗓子,有曼妙歌声传来。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明明是这般婉转的女声,唱出来的调子却沉郁顿挫,两人一动不动地听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浸满了血泪,遏云绕梁。

李玉只感觉心脏处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灭顶的孤独和悲凉几乎快要把他的神志淹没。自从他来到了大梁就一直很平静,从没露出过什么情绪上的破绽,此刻仅仅是一首曲子,就把他的伪装撕得干干净净。

故国三千里。哈哈,这算什么?羞辱?!嘲讽?!

李玉艰难地转头,满眼都是疼痛和荒凉,他逼着自己看向简隋英,却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同样沉重悲哀的东西。

屏风后的姑娘还在唱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四)



没有人知道,李玉对简隋英,其实是一见钟情。

那年他十四岁,按照东楚惯例带着侍卫出去历练,在东楚和大梁交界的一个森林里遇上了劫杀。接应的人还没到,他身边的护卫已经快被屠杀殆尽。

苍天大树拔地而起,四周都一模一样,树冠遮天蔽日,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李玉甚至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浑身是伤,跌跌撞撞逃到了一棵显眼的大树背后,竭力平息剧烈的喘息,嗓子又干又疼。

一地的落叶上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玉深呼吸拼命往前跑,没跑几步就力竭倒地,他转身,五六个黑衣人在向他靠拢。

头顶的树冠好像是有人在剧烈地摇晃,枝叶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什么人一跃而下,仿佛从天而降,李玉蓦然一惊,是个高挑的少年。

那人以蹲姿落地,停了刹那后瞬间发力起跑,出其不意划过最近的黑衣人的脖颈,一剑封喉。鲜血喷涌而出,洒了他大半身,血溅到脸上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挥剑向下一个。

李玉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绝对的力量压迫,少年被五个黑衣人围剿都能不占下风,势如破竹。一阵短兵相接后有人和他交剑正面对峙,身侧另一人袭来。他一发力挥退了面前的人,干净利落一剑抹了脖子,反手一把飞刀从身侧甩出去,直接刺透了心脏。

少年微微喘息,转身看向李玉。这人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剑眉星目,鼻梁漂亮笔挺,半张脸上都是血,衬得他皮肤冷白,那样杀气四溢的神情,在这种反差下居然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

“你没事吧。”他挥了挥剑甩掉上面的血收入鞘中,朝着李玉走来。

李玉已经完全呆住了,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把他从地上扶起,然后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还好,都很浅,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地方。你家在哪儿?怎么惹上这么多人的。”

“会有人来接我的。”李玉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盯着这人漂亮英挺的脸,“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少年笑了,眼睛里都是飞扬的光芒,“几个大人围堵一个小孩儿,是个人都会出手相助的。”

“你不怕惹上什么麻烦吗?”李玉问他。

“怕,但我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他笑着捏捏李玉的脸,“没吓着你吧?”

“没有。”李玉乖巧地摇头。

身后传来了动静,少年目光一凛,右手抚上剑柄,把李玉拉向身后。李玉仔细看了看,对他说:“是来接我的。”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以后会报答你的。”李玉仰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不需要你报答。”少年摸摸他的头,笑了,“如果你实在想知道的话,我叫简隋英。”

简隋英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往那个方向轻轻推了一把:“回去吧,我走了。”



回到都城后他四处打听叫简隋英的人,一无所获。第三年,东楚和大梁的战争就爆发了。

初期那段时间,他曾跟在兄长的帐中随行,也上不了战场。偶尔两边会停下来谈判,有一次对面派来的使臣,就是永济侯世子简隋英。

兄长坐在上方,李玉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简隋英一身轻甲挺拔磊落,看了看李玄又看了看李玉,没露出别的什么表情。

李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已经忘了。也是,以他的性子,顺手救下的人肯定很多吧,当然是早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一国皇子居然喜欢上了敌国的将领,这是何等罪大恶极的事。李玉后知后觉,这个人的剑上,沾满了东楚士兵的血。

两年后他被送到大梁为质,这件事就更成了一个荒唐的秘密。

他发现自己看不懂简隋英。简隋英是当年从天而降的少年,是战场上低调收敛的将军,也是临安城有名的纨绔。他在那个森林里对敌人一剑封喉,他在青楼酒肆寻花问柳,后来他坐在临江仙的房间里,轻描淡写一句话点破他的目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简隋英?李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是荒谬和不被允许的。

不能说、不能说,李玉想,这是错的。



“......太子去了质子府?”简隋英皱着眉,问面前的线人。

“是的,属下亲眼所见,太子殿下去得低调。”

“碰上太子这种东西能有什么好事。”简隋英冷笑,一脚把身边的凳子踹倒,“备马。”



果不其然。简隋英到的时候,质子府内被不少东宫的人守着,他报上家门,东宫的侍卫长还把他拦下了。

简隋英懒得废话,一个眼神扫向身边的人。李玉的人也知道大事不妙,悄悄进去通传了。

“世子爷请进吧。”

简隋英用极度冰冷残酷的眼神看了拦在他面前的侍卫长一眼,一错身大步走了进去。



前厅只有李玉和太子两个人在喝酒,满屋子都是浓郁的酒气,简隋英太阳穴突突地疼。李玉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了,他的身份处境很难拒绝太子,坐在堂上灌酒的人安的是什么心,简隋英用头发想都猜得出来。

李玉半醉半醒,一直在暗地里掐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朦胧中他看见简隋英逆着光从门口走进来,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他心里。

“太子殿下贵安。”简隋英行礼。

“哟,简世子怎么来了?”太子居高临下地说,眼神有点阴翳。

简隋英居然还能笑出来:“听说临江仙新来了一批东楚的舞姬,我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来请二皇子殿下同去,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太子端着酒畅快地笑出声,“简世子果然名不虚传,哪家风月场里有了动静,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微臣吗?微臣一无是处,也只有这点儿本事了。”简隋英跟着他笑,他故意看了一眼李玉,“这么看来倒是微臣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殿下的好事了,真是罪过。”

“简世子这是哪里话,本宫不过来找二皇子喝杯酒聊聊天罢了。”太子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继续说:“本宫早有耳闻你和二皇子交情颇深,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真让本宫惊讶。”

“微臣哪里敢跟二皇子殿下谈什么交情。”简隋英连忙故作谦恭道,“只是想着东楚舞姬难得,二皇子或许会感兴趣。”

“哈哈哈哈哈哈,简世子啊简世子,瞧瞧你这怜香惜玉的样子。”太子站起身来朝简隋英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搞得跟本宫横刀夺爱似的。”

简隋英顶着压力站在原地,硬生生对太子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微臣岂敢。微臣只是担心楚夷卑贱,脏了殿下的床榻。”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仰头大笑,许久才停下来,“简世子,你可真对本宫的胃口,了不起。”

“承蒙殿下抬爱。”简隋英说,“喝酒伤身,殿下可得保重龙体啊。”

“简世子这话说得不错,今天这顿酒本宫喝得也很是尽兴。”太子顺着台阶下,“既然如此,咱们改日再聚。”



太子带着他的人走了,质子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偏僻平静。堂上还剩了几坛太子带来的酒,简隋英心火难消,抓起一坛就往地上砸,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酒坛应声而裂,澄澈的酒液洒了一地。

“混账东西!操他娘的畜牲!”简隋英狠狠骂了几句,他转头一看,李玉还在自顾自地喝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倒,他左手撑在桌上扶额,长长的额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的神情。

简隋英更火大了,冲过去就夺下了他的酒杯扔掉:“还喝什么喝?!没喝够吗!”

李玉坐在原地没动,酒杯被抢走了也没什么反应,他用手蒙住眼睛,把大半张脸埋在自己手心里。

“......我以为殿下至少会表示一下感激的。”简隋英怒极反笑,“怎么了,还真是我打扰你们的好事了?!你还真的想上那个畜牲的床?!”

简隋英一脚把李玉面前的桌子踢翻,桌上的酒坛和酒杯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伸手捏住李玉的下巴抬起来,强迫他看向自己:“殿下,你怎么就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这要是我去当人质还能有人巴心巴肺对我好,我做梦都能笑醒!”

李玉抬头,慢慢松开了手。简隋英一愣,这人好像哭了,像是受了很大的羞辱和委屈,眼神里的悲切多得快要溢出来。

“......对我好?”李玉轻声反问,“你对我跟对青楼里一个歌姬舞姬有什么区别吗?”

“简隋英!”李玉忽然大声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简隋英的名字,“你看我跟看一个故作清高惺惺作态的妓女有什么区别吗?!”

他猛地站起来,狠狠把简隋英推开,颤抖着声音吼道:“有什么区!别!吗!”

简隋英踉跄几步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李玉总是平静孤高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李玉这么愤怒,这么......悲伤。

这人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他心上,他好像也被李玉绝望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原来在殿下你眼里,是没有区别的。”

“殿下,在你眼里,我跟那些权贵纨绔有区别吗?我跟刚刚那个觊觎你的太子有区别吗?”简隋英心里说不出的荒凉,死死地盯着李玉,“没有区别,对吗?”

李玉整个人都被潮水般激烈的情绪淹没了,他摇摇欲坠,也死死地看着简隋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玉,你从来没想过要接纳这里对吧?!你从来没考虑过对吧?!”简隋英不可置信地问他,“我说我喜欢你,你相信吗?!”

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中对峙,彼此的心里都满是痛苦和压抑,空气沉重得快要无法呼吸。“你看,你根本不信。”

“当然,站在你的角度,这也无可厚非。”长久的沉默后,简隋英先松了口,他自嘲地笑了:“只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又何必送上门来给你糟蹋呢?!”

他忽然浑身脱力,转身就往外走。此刻他什么都不想顾虑,他只想马上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他疼痛的人。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李玉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如果我信呢?”



我只是爱你而已。李玉疲惫地闭上眼,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吗?

我只是爱你而已。我爱你,这不是错的。



(五)



时间匆匆如流水,转眼间李玉来大梁都有大半年了。七月流火,秋风徐徐,一眨眼又快到了一年冬天。

朝堂上,太子和弘王针锋相对,愈演愈烈,隐隐有由暗转明的趋势。一开始俩人还在皇帝面前装着兄友弟恭的样子,如今明面儿上都快撕破脸了。

临安城诸多钟鸣鼎食之家,权贵林立,如今最风光的莫过于襄阳侯府。襄阳侯已经明明白白帮了太子,萧小侯爷仕途畅通,更是太子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萧家之势如烈火烹油,炙手可热。

简隋英冷眼旁观。他知道总有人拿他和萧小侯爷对比,俩人年龄相仿,出身也差不多,基本是一块儿长大的,结果一个玉树临风前程似锦,一个却寻花问柳浪荡人间。这效果正合他意,简隋英巴不得萧家越来越昌盛,正好在前面挡刀。

皇帝可以容忍自己的亲生儿子明争暗斗,却绝不可能放任臣子树大招风。再说皇帝本身也一直有打击簪缨世家的意思,前车之鉴数不胜数,简隋英想不通萧家为什么非要出这个头。

当然他也不想看到萧家真的就这么倒了,毕竟要是襄阳侯府没了,下一个倒霉的是谁,心明眼亮的人都看得出来。

他现在的想法很简单,襄阳侯府在前面挡刀,能挡一天是一天,永济侯府最好作壁上观,能装一天是一天。还有李玉,这方面更是决不能染指。

说起李玉,上次两人吵了一架后,他没再去过质子府。倒也不是赌气之类的,他平时也有要做的事,况且现在这个局面,他和李玉最好一点联系也不要有,至少明面上别扯在一起,把李玉拉进来百害而无一利。

到底他还是心疼李玉,心疼他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就想着等这段时间忙过了,退一步先去找他。



“听父亲说你最近功课不错,国子监的先生还特意表扬了几次,看来最近用功了,记得再接再厉。”简隋英和简隋林一同下马进府,简隋林跟在他身后半步。

“多谢兄长夸奖。”简隋林笑得很开心,“比不上兄长,我会继续努力的。”

“这方面你可别学我,自己好好读书。”简隋英想了想自己读书时候的样子,笑了。

“嗯嗯,兄长放心。”

“对了,有件事我得叮嘱你。”简隋英忽然神色凝重起来,“你交什么样的朋友、和什么人来往我都不管,只有一点,绝对不能参与夺嫡,看见太子和弘王最好远远避开,有多远避多远。”

“我明白了,兄长放心,我有分寸。”简隋林认真听了,点了点头。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了简隋英院子里。简隋英带着他去书房找书,路过卧房的时候愣了愣,一个没忍住笑了一下。

“怎么了?兄长为何笑了?”简隋林问。

“没事儿。”简隋英笑着说,“时候不早了,拿了书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简隋林乖巧地说。



简隋英推开卧房的门。房间里点了一盏昏暗的灯,隔着一块屏风影影绰绰地亮着,有人不请自来,正坐在榻上看书,烛火笼罩着他白玉一般漂亮的脸。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啊。”简隋英歪着头打量他,“殿下怎么来了?”

“没事就不能来吗?”李玉抬起头迅速扫了简隋英一眼,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简隋英心里暗笑,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擒故纵,看来效果还挺不错。他扯下披风挂在旁边,走过去坐下,隔着炕桌和李玉说话。

“殿下这还是第一次来吧,怎么找到我房间的?”简隋英问。

“想找总能找到。”李玉还低头看着书。

简隋英笑了笑,换了个舒坦点儿的姿势倚在榻上:“这没茶没点心的,招待不周了。”

李玉抬起头来看他,犹豫地了一下,说:“关山月还有吗?我......很喜欢。”

简隋英看着他这有些羞涩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甜。他冲李玉飞扬一笑:“有,等着。”



酒来了,李玉关上书放在一边。简隋英扫了一眼,《贞观政要》。

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殿下,上次在临江仙你也是看的这本。怎么,还没看完?”

这要是真的还没看完,他这东楚二皇子也就不用当了,带书只是怕见面尴尬,随手拿了一本。李玉一抬头,看见简隋英满脸调笑的表情,知道已经被看穿了,低下头小声说:“......看完了的。”

霎时间简隋英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李玉泛红的脸,有种恶霸调戏良家少女的感觉。这良家少女都送上门儿来了,不趁机多占点便宜,岂不是对不起他风流的名声?

算了,他想了想,把李玉那一坛酒换成了一壶,又给他拿了个酒杯,说:“还是少喝点吧,别到时候醉了回不去了。”

李玉自己倒了一杯酒,抬手仰头喝了,还是那么辣,然后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其实多喝点儿也没事,我没那么容易醉。”

简隋英眉眼间都是融融的暖意,调笑道:“殿下就不怕喝多了被我趁人之危?”

李玉看着他这得瑟的样子,心想谁趁人之危还不一定呢,嘴上却说:“我酒量挺好的,再说你也不是那种人。”

简隋英被逗乐了,仰头灌了一口酒:“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地痞流氓,殿下可别掉以轻心。”

李玉皱了皱眉:“你可以不叫我殿下吗?”明明那天吵架都直接叫他的名字了。

“那叫你什么?二皇子?”简隋英故意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玉说,“我有名字。”

“谁还没个名字了?”简隋英忍不住又笑了,自打李玉来今天他的笑容就没停过,他故意站起来俯身撑着桌子凑近李玉,一片昏暗里这个动作危险又暧昧,摇曳闪烁的灯火中,简隋英甚至能数清李玉长长的睫毛,“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叫你李玉?”

李玉兀自巍然不动,脸颊上浮起薄薄的红,房间里针落有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疯了,只能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玉,”简隋英笑着喊他的名字,近在咫尺的眉眼深艳,声音又轻又温柔,像一片羽毛拂过他心里,“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像我一样。”

李玉放在桌上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睫毛微微颤抖,心里一狠,闭上眼吻了上去。



夜色如墨深沉,火灯已经燃尽,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满室冷冷清辉。

屋内两个人影重叠纠缠,似是挣扎又如同抚摸,喘息声和衣料摩擦声交缠混杂。分不清是谁更主动,简隋英从一个热烈漫长的吻中挣脱出来,看见李玉一双暗流汹涌的眼睛。

李玉把他压在床上,左手牢牢摁着他的手腕,完全压制的姿态,此刻居高临下,火热又暗沉的眼神轻轻落在他身上。

“......殿下,”简隋英喘息着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李玉的眼神又暗了几分:“别叫我殿下。”

简隋英想挣扎,发现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力气却出奇不小。他动了两下,结果被李玉压得更狠了。刚刚从软榻上一路纠缠过来,现在李玉这么愣着看着他,也是一副强行隐忍的样子。

行吧,简隋英无奈,这个人总是能让他心软让他妥协。

“愣着干嘛,抱我。”



(六)



马上又是一年除夕,这个年注定和以往的年都不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临安城里不少孩童都顶着风雪出来玩儿,三五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打雪仗,结果没过多久就被各自的长辈笑骂着叫回去。有公子小姐出门散步赏雪,只撑一把油纸伞在雪中独行,极是风雅。百姓们都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满心期待着瑞雪兆丰年,盼着明年有个好收成。

简隋英坐在暖洋洋的质子府里喝茶,李玉喜欢喝茶,两人心意相通后还经常泡给他喝。每每简隋英得了上贡的好茶都带来给李玉,侯府里名贵的茶叶更是不知道拿来了多少,搞得李玉哭笑不得。

今天的茶是上好的瀑布仙茗,状如细针,色泽翠绿,茶色清澈明亮,茶香馥郁沁人。李玉特意拿了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衬得这茶水更是盈盈动人。

“今年你是不是还是只能一个人过年啊,宝贝儿。”简隋英看着李玉慢悠悠泡茶,说。

李玉笑了笑:“去年你不是来陪我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候你可冷漠了,真是不识好人心。”简隋英撇撇嘴。

李玉见他闹脾气了,心里觉得好笑,果然是个幼稚鬼:“......其实我当时可感动了。”

“小兔崽子骗谁呢。”简隋英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多好,还给你带点心,你看你多走运。”

“是是是,”李玉说,“遇见你我可幸运了。”

“那是当然。”简隋英满意了。

“那你今年还来吗?”

“来,当然来。”简隋英笑得眉眼弯弯,“不来谁陪我家宝贝儿过年?”

“那我等你。”李玉红着脸说。



于是除夕家宴简隋英理所应当过得魂不守舍,连简隋林都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暗戳戳提醒了他好几次。

“隋英,你怎么又走神了?”永济侯皱着眉看着他,严厉地发问。

“没有的事儿,父亲。”简隋英连忙回过神来。

永济侯夫人却是笑了,“瞧世子这牵肠挂肚的样子,莫非是有心仪的姑娘了?有了就说出来,我好上门去为你提亲。”

“有倒是好了,怕只怕就算有了,人家姑娘也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永济侯语气责备,又带着点无奈。

按道理简隋英这个年纪,别说成亲,孩子都该有了,但他至今都没定亲,原因无他,名声太差。哪怕永济侯府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没什么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进来,得个卖女求荣的名声。就算有想攀高枝的,要么门第太低,要么家族式微,永济侯府看不上。

简隋英心下不悦,他是真不想成亲,他要是成亲,对方必定是个豪门闺秀,他这德行不是平白耽误人家吗?

这话不能明说,只能由着别人瞎猜。他操心的事儿多了去了,懒得管这一星半点。

守岁和往年比也没什么不同,一屋子人坐着喝茶吃点心,哪怕内部再不和谐,表面上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到了子时就各自回屋,简隋英迫不及待往质子府溜了。



李玉点着灯等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简隋英悄悄进了屋,轻手轻脚地靠近,猛地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你这个幼稚鬼。”李玉笑骂,他这书看得心不在焉,其实早就发现简隋英来了,看他这么偷偷摸摸的,也是乐得陪他演。

简隋英还蒙着眼睛没撒手,低头“吧唧”一口亲在李玉的脸上。

李玉笑着握住简隋英的手腕,温柔又强势地推开,站起来转身把他按在软榻上,居高临下深深地吻他。

简隋英仰着脸,在李玉漆黑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略显狼狈的影子,他笑着调戏眼前的人:“我可只能呆一个时辰......不过以你这速度,一个时辰也够了。”

这人就爱占些嘴上便宜,李玉已经懒得反驳了,反正他总有办法让他屈服。李玉捏着他的下巴,“够不够你还不知道吗?”



一年到头,各地的藩王也会回京请安,比如封地在北边的皇四子齐王,封地在南边的皇六子宁王,以及封地在东边的皇七子恭王。

其中皇七子存在感最低,他是皇后次子,占嫡不占长,自小体弱多病,皇帝怜惜他,早早赐了最温和富饶的东边的封地,让他养病。恭王也接了,长年不在临安城,只在必要的时候回来。

想来东边水土确实养人,如今看恭王,只觉得他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都优雅谦和,面色上已经不怎么带病气了。

觥筹交错间简隋英不由得多看了恭王两眼,明明是天潢贵胄,这人身上却一丝架子也无,身处热闹的酒席间也显得纤尘不染,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说话做事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不是个善茬,简隋英心里盖了个章。说来奇怪,恭王的性子和他截然相反,他却能在这个人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这个发现让他不由得心生警惕。

简隋英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恭王举起酒杯,眼神礼貌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左手揽着长长的阔袖,仰头喝了。



元宵节有例行的大型灯会,简隋英本来想像去年一样和李玉一起出去逛,又想起去年碰到了萧小侯爷,今年指不定又碰见什么不该碰见的人,引火上身,就此作罢。

于是他们在房间中缠绵,好像只有这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表达他们对彼此的感情。这份爱永远见不得光,却在黑暗中愈烧愈烈。他们要燃尽彼此,燃尽彼此所有的爱,所有的灵魂,燃尽往后余生所有动心的可能。他们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从此伴随一生,撕不掉磨不平,直到死亡的尽头。

街上游人如织,繁花似锦,花灯莹莹恍若灿烂交织的星河。结束的时候简隋英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骂李玉禽兽。李玉看着他笑,任打任骂,出去叫人打了水,抱着简隋英进浴桶泡了个澡。

温和的暖意慢慢蔓延至全身,热水消去了不少疲惫。简隋英懒洋洋靠在李玉肩头,伸手去摸他漂亮的腹肌。

“咱们待会儿还去看烟花吗?”简隋英问。

“你想去就去。”李玉说,“不过你走得动吗?”

简隋英翻了个白眼,“你说我要是走不动怪谁?”

“怪我,都怪我。”李玉笑,“谁叫我这么喜欢你。”

简隋英蓦地笑出了声,抬眸笑着睨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李玉心神一晃。“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不能信。”

“那我床下多说几次,我喜欢你,就喜欢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李玉抱着他说。

简隋英心里甜滋滋的,他捏捏李玉的脸,“我也喜欢你。”



两人去了去年相同的屋顶看烟花,带上了简隋英今天拿来的酒,两坛关山月。不知不觉间,李玉已经喝了不少这种酒,都快忘了寻常的果酒是什么味道了。

烈酒入喉,北风吹来竟也不觉得冷了。远远地还能看见街上游走的灯河,流光浮动。李玉只觉得心里都是温柔的暖意,笑盈盈地看着简隋英:“其实去年那个晚上,我很开心的。”

“那当然。”简隋英得意洋洋,“有我在,能不开心吗?”

“嗯,多亏有你。”李玉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带着我玩儿。”

简隋英笑了笑,平静地看向远方:“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带着别人玩儿。”

“真的吗?”李玉有点惊喜,他以为以简隋英的风流事迹,肯定和不少人逛过灯会了。

“真的。”简隋英仰头喝了一口酒,“小时候我母亲会带我出来,后来她去得早,没人陪我逛了,我也就不想逛了。”

简隋英笑得怅然,又有点愧疚,“说来惭愧,我对母亲,也只有那一点点印象了。就记得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街上,到处都是闪烁的花灯。”

“那现在的永济侯夫人呢?”

“继母,妾室扶正的。我一直只叫她夫人来着,她也管不了我。”

李玉有些心疼,挪过去更靠近了一点,“你是不是很想念她啊?”

这个小动作成功取悦到了简隋英,“想啊,当然想。只可惜有时候,我连一个怀念她的方式都没有。”

李玉默不作声,简隋英接着说:“我母亲喜欢弹琴,还没出阁的时候外祖家特意请了有名的琴师来教,上次临江仙里那个流云姑娘,其实是她的小师妹,这么算起来还是我的长辈。”

李玉有点酸溜溜地说:“哦,难怪你对她这么好。”

简隋英不由得展颜,“怎么,你连她的醋都吃?风尘里日子不好过,我也就偶尔照拂一下,每每听她弹琴,总能让我想起母亲。”

李玉想了想,确实,简隋英很尊重那个姑娘,听个琴都要隔着块屏风。

简隋英看他面色怅惘,有些自责:“怪我,好端端的说这些伤心事做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也就随口说说。”

“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李玉认真地看着他。

简隋英笑着捏他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惆怅,“我也只能跟你说了。”

李玉凑过去,“吧唧”亲了他一口。

烟火在不远处炸开,叫人眼花缭乱,风中硝烟弥漫,开场和落幕间隔不过刹那,像一个迷乱的梦。

他们在漫天烟火里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有句话去年我就想说了。”两人四目相对,李玉轻声说道,“烟花很美,不过比不上你。”



(七)



开年后的第一桩大事轰轰烈烈地来了,二月初十,御史上书启奏,弹劾襄阳侯萧启明抗旨不遵、阳奉阴违、贪污受贿等六项大罪,条条罪状证据确凿。朝野震动。

天子惊怒,下令彻查,刑部和大理寺迅速行动起来。

太子和弘王明争暗斗多年,终于缓缓拉开了决战的序幕。



消息传来的时候简隋英正坐在临江仙里听琴,弹的是《长相思》,格调高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终了,流云隔着屏风轻声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世子爷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有什么可惊讶的。”简隋英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早晚的事,总会有这一天。”

“弘王有备而来,就算有东宫庇护,襄阳侯府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流云寥寥拨了几下弦,奏出低沉悠长的乐声。

“太子不会全力而为,他自身难保。”简隋英扭头看向窗外,阳光明媚,凛冽的冬风已经柔和了不少,春天快来了,“他只在乎他自己。”



二月底,刑部三次提审襄阳侯;三月初便将其捉拿下狱;三月中旬,襄阳侯的供词里提到了太子;三月底,此案牵扯出太子藏污纳垢、私并田地、结党营私等事,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皇上震怒,太子被禁足,东宫即刻封锁。

皇后素服跪在宫门前请罪,两天一夜水米未进,未得回应,旋即病倒。皇后次子恭王上书请旨,望能回宫侍疾,获准。

旁人皆以为恭王回来定是要帮自己的胞兄,连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一度不愿召见他。岂料恭王只偶尔提过一两次后便再未多嘴,一心一意侍奉皇后,还很有分寸地给太子收拾了不少烂摊子。皇帝于心甚慰。

此次交锋弘王大捷,主要原因有三。首先,皇帝早就起了打压襄阳侯府的心思,一开始的弹劾不过顺水推舟。其次,刑部属于弘王势力范围内,太子既不能阻碍案情进展,也无法出手将襄阳侯灭口。最后,襄阳侯府十分配合,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故意送人头。

突逢大变,襄阳侯府却临危不惧,府中丝毫未乱,一任事物井井有条。襄阳侯下狱后,侯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打理资产、遣散下仆、照料上下起居,林林总总无一不规整,整座宅邸平静祥和,和从前几乎没什么区别。

简隋英看得啧啧称奇,想着自己家那位继母能有这一半本事他就知足了。

托这位侯夫人能干的福,三月上旬,萧小侯爷还能有闲情逸致给简隋英下帖子。简隋英想了想,接了,两人商议,把地点定在了临江仙。



简隋英没叫流云来抚琴,如今局势敏感,知道得太多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就一个人坐在临江仙三楼宽阔的房间里等。

萧小侯爷来得很准时,束起的发乌黑光亮,一身玄色长袍风姿绰约,整个人看上去通透又洒脱,简隋英看着他这淡然的样子,未免失笑。

“笑什么?”萧小侯爷也浅浅笑了,“这种时候,难为你还能接我的帖子。”

“难为你还能下帖子。”简隋英笑着回嘴。

“意料之中的事,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萧小侯爷微微叹了口气,在软榻那边坐下了。

“怕不止心理准备吧?”简隋英斜斜看了他一眼。

萧小侯爷闻言看着他,忍不住说:“你是真的很聪明。”

他又叹气:“从前我看不懂,只觉得你傻;后来我懂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到底是物伤其类,简隋英也叹气:“懂了就好,总好过到头来凄风苦雨,还纠结为什么忠君无好报。”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简隋英说,“令尊为什么就这么轻易站了队?树大招风,挺浅显一个道理。”

“出兵东楚的时候,家父便察觉到了不对。明明其他武将世家年轻一辈也有出类拔萃者,圣上却偏偏属意两边带上你我,还让我们在同一帐下。”萧小侯爷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那时候你处处退让,从不争功,大家都觉得,你是仗着家世来混水摸鱼的。”

想起陈年往事,简隋英也不由得一哂。

“其实当年你是故意的吧?”萧小侯爷问,“故意藏拙,不想获功。”

简隋英默了片刻,诚然道:“是。”

“所以不知不觉间,就把我给推出去了。”萧小侯爷怅然一笑,“后来凯旋,襄阳侯府功勋卓越,荣耀万丈,圣上更是看重我。外人以为是荣宠,谁能想到是末路的开始。”

“为何不急流勇退?”简隋英问。

“因为骑虎难下。”萧小侯爷说,“退已经来不及了。家父戎马一生最是刚烈骄傲,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争取主动权。”

用满府荣耀性命去赌一个未来天子的德行,简隋英不知道该说这是愚勇还是无奈之下的孤注一掷,他想了想:“说句不敬的话,太子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弘王又能好到哪儿去?”萧小侯爷嘲讽地笑笑,“家父想着,好歹是东宫之尊,扶持他也能算匡扶正统了。”

“可如今看来,东宫或许还能逃过一劫,但你们侯府却绝无翻身的可能,太子只会弃卒保帅。”简隋英说。

“我们不过是马前卒,既然当了人家的棋子,就得做好被放弃的准备,天经地义。”萧小侯爷语气淡然。

这话说得冷漠,可知说话人的一腔热血早已冷冻成冰。简隋英转头看他,从前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却只能平静坐在这里,老气横秋地谈论半生功过,心平气和走向衰亡的结局。

他心里微痛,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谁也不必怜悯谁,谁也无法对谁施以援手,他们都处在风暴中心,身不由己。

“你们得做好准备,太子和弘王不会放过永济侯府。”萧小侯爷说。

“我知道。”简隋英回答道,“以后只怕是步履维艰。”

“有什么办法?”萧小侯爷叹气,“有时候我在想,你我生在这样的家族,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怎么能说不幸呢?”简隋英自嘲,“多少人究其一生穷困潦倒,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夭折的孩子数不胜数,连顺利长大都是奢望。”

“是这个道理,既然享受了好处,就得承担责任和代价。”萧小侯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悲怆,“我只心疼我的发妻,豪门水深,她嫁给我几年也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如今还得受我拖累。”

“她可曾有过抱怨?”简隋英问。

“没有,从来没有。”萧小侯爷笑了笑,更悲伤了,“她只说死生契阔,愿来世还能结为夫妻。”

“这样也好。”简隋英说。

“说到这儿,”萧小侯爷话锋一转,“你和那位东楚二皇子,是两情相悦?”

提及李玉,简隋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明显?”

“你我相交多年,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想起去年元宵灯会上的偶遇,“你这又是何必呢,他到底是邻国皇子,总有一天会回东楚,总有一天,你们会站在对立面。”

“这话也只有你会跟我说了。”简隋英倒了一杯茶喝,“我知道,我也只盼着现在的好日子能多一点。”

简隋英自嘲地说:“如今情势复杂,瞬息万变,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准儿我连他回去的那一天都看不见呢?”

“你好歹说点吉利话讨个口彩。”萧小侯爷有点无语,“怎么自己先咒上了?”

简隋英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多谢你今天愿意来和我说话。”萧小侯爷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愿贵府平安。”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四月初,刑部顺藤摸瓜,查到太子每年贪污的巨额黄金,除却用作平时官场打点、东宫享乐之外,有一半儿还被用来练了私兵,意图起兵造反。这下太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皇后听到消息当时就晕了过去,皇帝出奇愤怒,东宫之位名存实亡。

简隋英冷笑,弘王真是好本事。

五月初,刑部封卷结案。襄阳侯案历时三个月,却仅仅是个开始,牵扯出的无数太子朋党还没清算。襄阳侯府萧氏抄家诛三族,案中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或贬谪或流放。



行刑的那天简隋英在质子府喝茶,李玉陪着他慢悠悠地泡着,他看得出简隋英情绪低落,便一直温言安慰他。

简隋英甚至没什么心情说话,他干脆坐过去,抱住了李玉,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李玉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和他曾经是朋友。”简隋英忽然说。后来只能风流云散,眼睁睁看着天涯路远,如今更是阴阳两隔。

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开国功臣武将八家,承平侯李氏,荣靖侯王氏,平昌侯季氏,襄阳侯萧氏,原勤侯谢氏,永济侯简氏,忠兴伯何氏,长宁伯顾氏。太祖年间,平昌侯府满门抄斩,荣靖侯府夺爵贬谪;高祖年间,承平侯世子赐死,后继无人,忠兴伯弃武从文;先帝年间,长宁伯府在夺嫡中落败,家道中落,原勤侯府式微。”简隋英娓娓道来,都是陈年旧事,这人却如数家珍,“如今襄阳侯府烟消云散,你说,下一个轮到谁了?”

李玉看着他这苍凉的样子,心里难受,走过去抱住他:“别多想了。”

两个人静静相拥,简隋英深呼吸,好像只有这个人的怀抱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你要当个好皇帝,李玉。”简隋英低声说,“别再让忠臣良将寒心了。”

李玉存心挑个轻松点的话题:“我还有兄长在呢,我就想当个闲散的亲王,然后爱你。”

“东楚送你来,未必没有历练和保全的意思,你知道的。”简隋英说。况且传言几年前战争中东楚大皇子受了很严重的伤,基本是鬼门关走了一趟。

“那我要是当了个好皇帝,你会跟我去东楚吗?”李玉紧紧抱住他,认真地问。

简隋英好像笑了,轻轻的萦绕在耳边:“那要看你来不来接我。”

“我来接你,”李玉的嘴角漾出欣喜的笑容,“我带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来接你。”

简隋英终于愉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你这是要娶我当个什么?贵妃?”

“只要你喜欢,皇后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李玉说。

简隋英把头埋在他的颈窝,玩笑道:“完了,还说要当个好皇帝,你这样肯定是个昏君。”

“昏君就昏君,色令智昏嘛。”李玉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我心甘情愿。”



(八)



这天简隋英又有应酬,忠兴伯公子成亲。李玉独自在府内挑灯夜读。

今天读的书是《战国策》,燕策第一卷。自从他来了大梁读书的进度突飞猛进,效果比在东楚太傅日日耳提面命时还好。不得不说他在这儿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大梁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也让他获益匪浅。

有人在门外行礼,低声说:“殿下,大梁的恭王来了,正在庭院处等。”

恭王?李玉皱了皱眉,他听简隋英提过几次,简隋英好像对他颇为忌惮。

李玉放下书走出房门,只见院内紫薇花树下,有青年垂手而立,眼眸沉静明亮,深紫色长袍随风而动,一身潋滟风华。他只带了一个红衣侍女,绮年玉貌,正温顺地站在他身后。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李玉站在厅堂大门处平静地开口,逆着光显得他格外高挑挺拔。

恭王笑得温和从容:“早闻二皇子殿下姿容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更深露重,不知恭王殿下有何贵干?”

“二皇子不必多虑,只是在下常年在封地,难得回一次临安城,借此机会上门拜访罢了。”恭王始终笑着,说话也温文尔雅,叫人不好拒绝,“在下还带了见面礼,封地特产的花茶,听闻二皇子对茶道颇有建树,可以一试。”说完他身后的侍女便将一个漂亮的瓷瓶端上来,别说茶叶,光看这陶瓷光亮细腻、色有华彩便知其珍贵,李玉让身边的人接了。

“恭王殿下请进吧,府内寒微,招待不周了。”



长街寂静无声,有人锦衣夜行,明明四周只是深沉夜色,他却仿佛置身庭阁园林,亭亭从容。

身后的侍女轻声开口:“殿下,您说二皇子会答应吗?”

“他会的。”青年的神情温和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冰冷,“他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以咱们手里的筹码,能换来的明明远不止这点消息,这么算不是亏了吗?”

“正是因为这消息看起来无关紧要,他才会答应。若真是让他做什么对简世子不利的事,反而会引起激烈的抵触。”恭王说,“况且这消息其实非常重要。”

“可听闻简世子家世虽好,他本人却是个纨绔子弟。”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恭王轻声笑了,“你看他藏拙避仕便可见其清醒。无论如何,简隋英都是这盘棋上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从前是,如今更是。”

“想来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他不学无术,永济侯府才能有一线生机;他若是飞黄腾达,永济侯府上上下下,一个都活不了。”



简隋英在席间微愣,突如其来的心悸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猛地一怔,倒是把面前和他说话的人吓了一跳。

“世子这是怎么了?”首辅家的徐公子有些关切地问。

“没事,抱歉。”简隋英略低着头。他甩了甩头把刚才那一瞬间的不适抛之脑后,用吊儿郎当的笑容掩盖所有复杂的情绪。

风平浪静,山雨欲来。简隋英抬手喝了一杯酒,轻轻垂下眼眸。



桌上摆着一堆帖子,要么诗会,要么品茶,要么赏花。简隋英扫了一眼,全是鸿门宴。

他觉得这些人简直莫名其妙,找这么些风雅的理由还不如直接约他青楼一日游,没准儿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他正这么百无聊赖地想着,往后一翻,庆云楼听曲儿,哟,青楼来了。

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他想了想,接了个镇北侯府听戏,大战在即总得刺探刺探敌情。接了没几天,侯府派人过来递消息,那戏班子被弘王给提前请走了,两边儿一通气,就决定一起去弘王府听戏,正好人多热闹。

好勉强的说辞,简隋英无话可说。



已经入夏了,弘王府的庭院里依旧凉风习习,水声潺潺,亭子里摆了不少冰块儿,拂过的风都凉幽幽的,一应清凉的糕点茶水都备得整齐。

戏台上的女先儿唱腔婉转,陡然低沉,琴声高低错落,直如珠玉。远远地有个华丽的步辇缓缓经过,八个侍女抬着,四周的轻纱随风摇曳,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端坐着的纤细的影子,简隋英无意间瞟了一眼,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不知是不是阳光照着的缘故,简隋英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弘王见他脸色略白,开口问道:“简世子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中暑了?”说着就要叫人带他去歇息。

简隋英笑着推辞:“多谢殿下关心,不妨事,男子汉大丈夫的不必这么娇气。”

弘王也开怀一笑,说行。过了一会儿,简隋英脸色更差了,瞧着实在不像样,他就又说了一次,让他去歇着。

周围其他人都跟着劝他,简隋英苍白着脸,起来谢了恩,跟着弘王招来的小厮走了。



小厮带着他越走越偏,来到西院。房间清凉空旷,桌上摆着一个铜色镂空雕花香炉,一缕青烟飘着四散开来。他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香气越来越甜腻,身上慢慢燥热起来,好像有什么火在流动。

简隋英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清醒过来,想着弘王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屏风后有脚步声传来,像是从侧间过来的,他抬头一看,是个婷婷袅袅的姑娘,衣着华贵,面色薄红,一双漂亮的杏眼似喜似嗔,水光盈盈。

完了,简隋英想都没想,拔腿就往外跑。



出了房门,一群黑衣人涌进院子里,拔刀准备攻击。简隋英冷笑,弘王慢慢走过来,像是在看笼中困兽般戏谑地看着他。

“弘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简隋英冰冷地说。

“怎么,难道简世子觉得,进了这扇门,本王会让你就这么走?”弘王嘲笑着说。

“里面的可是您的胞妹,贵妃娘娘的六公主。殿下这么舍得下血本,可真是让臣受、宠、若、惊、啊。”简隋英冷笑。

“简世子这是哪里话。简世子少年英才,舍妹十分欣赏,所以顺便请简世子一叙而已。”弘王脸不红心不跳的,十分悠然自得。

“多谢公主的好意,臣担当不起。”说完,简隋英随手抢过一把剑就往外冲。

“简隋英!”弘王怒道,“你这是要以下犯上?!”

“哈哈哈哈!”简隋英蓦然一笑,冰冷地开口,“您大可试试,今天拦不拦得住我!”



夕阳西下,李玉还在看书。简隋英突然浑身是血地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这是?谁干的?”李玉连忙叫人拿药,说着就要请大夫。

“不用叫大夫。”简隋英连忙拦着他,“拿点药和绷带就行了。”

简隋英仰头坐在软榻上,满脸潮红,手臂上最深的伤口是他自己划出来的,为了保持清醒,此刻神经放松下来,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李玉......”简隋英叫他,声音沙哑。

李玉本来在给他包扎,闻言抬头,简隋英的眼神已经不清明了,难以抑制的情欲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看着李玉清清冷冷的眼睛,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

“小心一点!”李玉推开他,“你还有伤!”他看着简隋英,“......谁给你下药了?!谁还能给你下药?!”

简隋英干脆就不忍了,一边吻他一边脱他的衣服。李玉的身体有点凉,贴上去的时候他感觉简直像泡进了一汪清泉。

简隋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继续靠近索求更多。他的嘴唇贴着李玉修长的脖颈一路吻下去,吻到肩膀的时候还张嘴轻轻舔了一下。

李玉浑身一抖,他连忙反应过来,把简隋英推开,“你还有伤!小心!不疼吗?!先包扎。”

“包个屁!别包了,抱我。”简隋英从他手里抢过绷带扔开,继续脱他的衣服,“李玉...李玉......”

李玉已经快要忍不住了,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你好歹爱惜一下自己,现在做不疼吗?”

他把简隋英按在床上。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动人,他凌乱的长发散开,有几根黏在脸上,他的眼睛是迷茫混沌的海,他嘴唇微张着仰头喘息,浑身是伤看上去脆弱又撕裂。李玉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施虐欲的人,好像现在无论对简隋英做什么哪怕让他痛让他流血都是快乐的。

“你他娘的是不是不行?!”这个人还在挑衅他,“磨磨唧唧什么?!你行不行?!不行换我睡你!”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

“你想得美!”李玉把他按回去,“明天下不了床别怪我。”

李玉俯下身去,粗暴地吻他。



第二天简隋英起床简直气到冒烟,虽然他可能已经没什么力气生气了。昨天受了伤,再加上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他现在全身都疼,骨头快要散架了。

“弘王就是个混账东西!”他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骂,“畜牲!他手段还能再下作点吗?!”

“下这种药也就算了,他把他妹妹当成什么了?!贵妃可真是慈母心肠!!”要不是看在这是李玉的府邸的份上,简隋英简直要把这个屋子都砸了。

“幸好简家没有闺女,不然不知道得被算计成什么样儿!混账东西!”

“你这么强行突围出来,他会不会散布相关的流言?说你污辱公主什么的?”李玉把他抱过来放在榻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应该不会,他和贵妃也丢不起这个脸。”简隋英冷静了一下开始思考,“他无非就是想借此生米煮成熟饭要挟我,这要真是成了,我还不得任由他摆布?!漏一点儿风声出去,永济侯府就完了。”

“那他会以这个为借口对你们开刀吗?”

“在他眼里妹妹就是用来卖的,拿这个借口固然可以对付我们,可公主就只能不堪受辱自尽了,这笔买卖不划算。公主要是活着的话,嫁出去还能拉拢个什么权贵。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当然得省着点儿用。”就是因为想明白了这点,简隋英才敢当场和弘王撕破脸,“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哥哥。”他冷笑。

“那现在你是一定不会站在弘王那边了。”李玉说。

“本来我也不想。”简隋英满脸嘲讽,“他和太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而已,要我站队,他俩也配?!”

狠狠骂了半晌,简隋英感觉胸中憋闷的恶气都散了个干净,终于平静下来。他转头看向李玉:“还好有你在。”

李玉温柔地笑:“跟我客气什么?以后小心一点,受伤了我会心疼的。”

简隋英伸手捏捏他的脸。

他忽然就叹气:“你看,在这儿我们也没什么不同。”简隋英心里有点苍凉,“我们都是强权碾压下的蝼蚁。”

李玉见他情绪低落,心里不忍,“别这么想。”

得罪了弘王,接下来该怎么走就更成了个难题,简隋英扶额觉得头疼,哪条路都没有希望,哪条路都看不见明天。

“你要当个好皇帝。”他忽然说。如今永济侯府进退维谷,他居然已经沮丧到把这点心愿寄托在李玉身上的地步。

李玉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笑。



恭王府内,眉目如画的青年举着一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蓬勃的火焰倒映在他沉静的眼眸里。

“三哥这次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青年浅浅地笑了,“这下就好办多了。”

红衣侍女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下一个命令。

“把那个人的行踪透露给弘王府,做得隐秘点。”恭王说,“剩下的事,他会替我们做的。”



(九)



那天简隋英从弘王府突围后,所有的风波仿佛都消弭于无形,烂摊子被弘王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想得没错,弘王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毕竟现在看来永济侯府覆灭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弘王就这么一个妹妹,用来毁掉永济侯府给他带来的利益远远小于嫁出去拉拢另一家权贵给他带来的利益。

简隋英头痛欲裂,他有点明白襄阳侯府当时的选择了,这种看着脖子上的屠刀悬而未决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襄阳侯案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永济侯和简隋英谈话,曾说过自己想上书乞骸骨。当时把简隋英吓了一跳,这种时候致仕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皇帝残害功臣吗?简隋英连忙拦下他。

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过这么些年简隋英纨绔子弟的形象深入人心,简隋林又是个只会读书的,永济侯府看上去暂时没啥前途,下场应该会比襄阳侯府好一点。



十月初,有人击鼓鸣冤,状告永济侯简东远早年某一场战争中抗旨不遵,草菅人命,致使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哀鸿遍野。举国震惊。

简隋英怎么也没想到把柄会是这一茬,那时候他还小,不了解情况,现在根本无从辩驳。最重要的是,状告的人是当年永济侯最信任爱重的副将,没想到在那场战争中逃过一劫,不知道被什么人寻来了。

要么这人是被特意收买了来当马前卒,要么就是皇帝早年埋下的棋子,无论哪一种,永济侯府都难逃一劫。

祠堂庄严幽深,四周寂静阴冷,永济侯府到现在已经是第七代,四朝俱是荣华高门,先人的牌位摆得密密麻麻。简东远肃立在牌位墙前,神情庄重,眼神中似有怀念。

简隋英站在他身后左侧,不发一言。父子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独处了,如今在这里对着祖先静立,彼此都是万千滋味难言。

“父亲。”简隋英先开口了,“那人的话,是否属实?”

这话有点逼问质疑的意味,永济侯平静地抬头,沉默了半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所以皇帝只是想以此为契机而已。朝堂上甚至没有人为永济侯府说情,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开国世家气数尽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永济侯慢慢地说。

简隋英心里蔓延起沉闷的疼痛,忠义也好,君臣情谊也罢,此刻都变得遥远而嘲讽。

“你一直很聪明,很多话也不需要我多说。你弟弟还小,夫人性子软弱,你多担待。”永济侯的声音低沉肃穆,有那么一瞬间,简隋英觉得,父亲说这话时是带着歉意的。

两个人又不知沉默地站了多久,永济侯转身离去。简隋英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听见他的脚步声在祠堂门口停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永济侯背对着他说,简隋英转身,看着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苍老的背影,“这话再不说,日后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门外秋高气爽,落日的余晖辉煌灿烂,晚霞铺满天空。永济侯在昏黄的光晕里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十月底,永济侯简东远下狱。



简隋英开始了他鸡飞狗跳的生活。失去了一家之主,侯府大乱。永济侯夫人是个不顶事的,侯府很多有门路的下人要么早早托关系走了,要么趁机盗窃主家财务远远跑了,生怕受主家连累。短短五天就让简隋英抓到三个手脚不干净的,狠狠发落了一番,算是以儆效尤镇住了场子。

教育弟弟是份内的事,管教下人也不是不可以,简隋英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还得苦口婆心地劝自小就情分寥寥的继母。

“我说夫人,我敬你是长辈,您能振作一点吗?”简隋英焦头烂额,“外面的商铺田地我来打理,但是内宅您至少得管好吧?要我一个男人来插手,说出去不是丢人吗?”

永济侯夫人坐在堂上低声啜泣,简隋林在她身边不停地安慰她。

简隋英看着她这优柔寡断的样子火冒三丈,抓起一个茶杯就往地上扔,“夫人,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外头的事有我处理,您管个内宅分忧很难吗?!”

陶瓷碎了一地,堂上的母子俩都吓了一跳,永济侯夫人抖了抖,却是勉强止住了泪水。简隋林怯怯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骂也骂不出什么名堂来,简隋英转身就要走,出了门发现简隋林低着头悄悄跟在后头。他不耐烦,停下来扭头看着他。

“兄长......”简隋林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父亲会有什么事吗?我...我......”

“......别怕。”简隋英心里难受,“你自己要好好读书,其他的事交给我。你好好读书,我们就有希望。”

“可是......父亲他......”简隋林吸了吸鼻子。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简隋英说,“别担心,外面有我。你好好读书,多安抚一下你母亲。”

简隋英叹了口气,“你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简隋林一愣,擦了擦眼泪,勉力点头说是。



他从夫人手里接过了所有土地和商铺,变卖打理换了不少银子,四处打点,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跑,成天着不了家。

身心俱疲的时候,他往李玉那儿去得越来越勤。要么他陪李玉看书,要么李玉给他泡茶,好像只有在那个僻静寒微的质子府他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很多个万籁俱寂的晚上,李玉都坐在软榻上点着灯看书,简隋英就睡在他旁边,头枕在李玉腿上。李玉一边心疼他辛苦,一边暗地里希望这样的安宁时光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某一天在刑部门口,简隋英遇见了恭王。恭王依然温文尔雅,态度和从前无甚差别。

简隋英面上依然平静,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不知不觉间,恭王已经在朝堂上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从他以为皇后侍疾的原因回临安城起,他的势力就渐渐生根发芽,皇帝对他越来越信任,交给他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重大。

但他总是这么淡淡地笑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好像盛宠也好富贵也罢,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

恭王邀请他过府一叙,简隋英想了想,答应了。



“这是封地特产的花茶,虽然比不上临安城的贡茶,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恭王坐在堂上温和地说,红衣侍女婷婷走来,把一杯茶轻轻放在他身边的桌上,“简世子尝尝吧。”

简隋英端着尝了尝,茶香馥郁不说,入口还有淡淡的花香,他微微展颜,“果然好茶,恭王殿下好雅兴。”

“我不过是个闲散藩王,自然只能寄情于山水,一心钻研棋茶之道,如今也只是小有成就罢了。”恭王谦虚道。

“殿下妄自菲薄了。”简隋英客气地说。

恭王轻轻地笑了,“怎么,简世子不相信?”

“臣不敢。”简隋英说。

“本王知道简世子最近忧虑繁忙,贵府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寒暄几句后,恭王点明了来意,“简世子愿意的话,本王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简隋英知道他的意思,“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资质平庸,于文武更是不精,怕是难以为殿下效力。”

“本王这话说得唐突,世子需要时间考虑考虑也是人之常情。”恭王的笑容波澜不惊,“很久之前本王就知道,我们是同类。”

简隋英心里一震,正要说什么推辞,就听见恭王春风般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世子,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我联手,天经地义。”



那天他又跑去质子府,李玉见时候还早,就让他坐着,两个人坐在一起慢悠悠地喝茶。

“刑部死不松口,油盐不进,这次应该是弘王下的手。”简隋英按着太阳穴,“有点难办。”

李玉把茶递给他,“来都来了,歇会儿吧,至少在这儿,别这么殚精竭虑的。”

“我也想,也只有你能让我放松了。”简隋英叹了口气,“还好有你。”

李玉朝他温柔地笑笑。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嘲讽地说:“果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和弘王大概没想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却便宜了恭王。”简隋英把茶一饮而尽,尝到了淡淡的花香,说:“真是人不可貌......”

话语戛然而止,李玉正等着下文,转头看见简隋英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很是阴沉。

“怎么了?”李玉关切地问。

“......这茶怎么来的?”简隋英低着头,手在李玉看不见的地方捏成了拳头。

“这茶怎么了?”李玉有点疑惑,然后他突然猛地愣住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里,寒意渐渐攀上李玉的脊背,简隋英浑身僵硬得像石头,只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你知道上一次我喝到这种茶是在哪儿吗?”简隋英已经快要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在恭、王、府。”

简隋英一抬手把桌上一整套茶具扫翻在地,陶瓷碎裂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茶水满地四溅,像是一滩粘稠的心血。他站起身走过去,揪着李玉的衣襟把他从软榻上扯起来,一把摁在右侧的墙上,锋利的眼神逼视着他。

这一番大的动静惊动了李玉的侍卫,八九个黑衣人冲进来,看见自己的主子好像有危险,连忙拔刀上前。

“退下。”李玉低斥,他的喉咙还被简隋英抵着。

黑衣人不动了,还没有退出房间的意思。

“退下!”李玉蓦地拔高了音量。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简隋英的眼神又惊又怒又痛,看得李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简隋英颤抖着开口,“你和恭王,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玉惊慌着躲闪他的眼神,转头不敢看他。

“我不想怀疑你,李玉。”简隋英逼着他,“如果这两年你对我还有一点真心,你就坦白告诉我。”

简隋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我不想怀疑你。”

李玉颤抖着睫毛闭上眼。

“......说话。”简隋英感觉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多了一刀,惊变、混乱、疑似来自爱人的背叛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

“......他很早就找过我,我们交易是在...弘王给你下药过后。”李玉艰难地开口。

“你做了什么?”

“他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说你想保住家族,但是既不满太子也看不上弘王。”李玉说,他慌乱地想解释,“我没想伤害你,也没想出卖你,我觉得这个不是很重要......这个无关紧要......”

“......然后呢,作为交换,他给了你什么?”简隋英已经快要无法思考了。

“他的封地在东边,他说,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平安回东楚。”李玉微微哽咽,“对不起,我真的没想伤害你......东楚来信说我兄长病重了......我没想伤害你......我以为这个不重要......”

这是利诱也是威逼,同样的,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让李玉在他的封地上寸步难行。

真是稳赚不亏的交易,疼痛快要把简隋英整个人都撕裂开来,“你这是狡辩。”

“我以为,临安城内,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畅所欲言的。”简隋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都是强权碾压下的蝼蚁,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也会跟着他们一起碾死我。

“你只是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说......你不相信我帮得了你。”

他忽然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救不了年迈入狱的父亲,撑不住大厦将倾的家族,安抚不了年幼惶恐的弟弟,也保护不了如履薄冰的爱人。

原来故事早已盖棺定论,无论他怎么挣扎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我是废物。”简隋英怆然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几步,“我是废物。”

李玉被他沉痛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简隋英转身就要往外走,这段时间他好像总是在逃离。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他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李玉突然冲上来,从背后抱住简隋英,用力之大几乎是在束缚和禁锢。“你是我的英雄。”他带着哭腔说。

简隋英浑身无力,刚刚还怒发冲冠的人现在冷漠颓然得像一口井。有那么一瞬间李玉觉得怀里的这个人心已经死了,他用力抱着的只是一个冰冷的躯壳。

是吗?简隋英茫然地想,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李玉松手,他会直挺挺地往前倒下去。只可惜英雄多不得好死。

“......你只是没得选。”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简隋英轻轻地说,声音虚无飘渺,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只是没得选。”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深深低着头闭上眼,“我们都没得选。”



(十)



他最终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堂上的青年身穿深紫金长袍,发如泼墨,一双眼睛沉静明亮,明明是温文尔雅的气质却能驾驭得了这一身雍容华贵,端的是满身潋滟风华。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总是笑得温和从容,说话语速也不急不缓,“你看,我们最终还是站在了同一阵营。”

“承蒙殿下抬爱。”简隋英面无表情,“不知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恭王却没先回答,“世子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令尊的安危吧?”

“是,家父已年迈,身在天牢,臣身为人子却无法分担,实在寝食难安。”

“这些天你四处打点总归是起了用处的,令尊在天牢虽然不能说好,至少性命无虞,衣食也能保证。”恭王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证明永济侯府忠诚的机会。”

简隋英心里一动,隐隐有了猜测:“愿闻其详。”

“我的那位三哥,弘王殿下,大约,是要逼宫了。”恭王风轻云淡地说,脸上的笑容依旧如春风般和煦,仿佛自己说的只是玩笑话。

简隋英微愣:“此话怎讲?”

“父皇已属意我为太子,大约明年开春就会起草诏书准备庆典,届时,弘王一派就是大难临头。”恭王说得淡然,“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简隋英笑了笑,好像带着点嘲讽:“殿下手腕了得,微臣佩服。”

“老天眷顾而已。”恭王眼里笑意盈盈,好像很喜欢他这微微嘲讽的语气。

“何以见得弘王一定会铤而走险?”简隋英问。虽无缘皇位,弘王会愿意当个富贵闲人也说不定。

“他会的,他没有退路了。”恭王说,“哪怕他自己愿意认命,他的党羽也会逼着他这么做的。毕竟若是大势已去,弘王或许还能活命,他们却只有死路一条。”

是这个道理,简隋英明白了。

“永济侯府,还养着一支亲兵对吧?”恭王突然问。

“是的。”简隋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到时候,羽林军会在宫城外围和弘王势力下的军队对抗,不过他们大概撑不了多久。所以我需要简世子你,带着永济侯府的亲兵,从侧面撕开一条口子冲进去,护驾勤王。”

简隋英略一思忖,“殿下的援军多久能到?”

“两天三夜。”恭王说。

“两天三夜......”简隋英寥寥笑了笑,“殿下可真看得起臣。”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我也相信永济侯府哀兵必胜,一定能证明自己的肝胆赤心。”恭王不紧不慢地说,“放心,我也会尽力加快速度,毕竟一旦开战,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明白了,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我们如今是盟友。”恭王说,“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不过有一点简世子你得知道,这也仅仅只是证明忠义而已,父皇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忠义,他要的,是他的安心。”恭王平静又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简隋英身上,看着他。

“我明白。”简隋英抬头和他对视,“让皇上安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果然,你是个聪明人。”恭王轻轻地笑了,“本王没看错你。”



永济侯府的下人们都觉得近来世子变了许多,从前总是吊儿郎当的人,如今冰冷又锋利,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好刀。他们私底下议论,果然是人逢大变就会成长,世子终于有点将门之后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又不免叹息,谁能料到旦夕惊变,四朝荣华一朝灰飞烟灭,也不过九重宫阙上皇帝一念之间。

简隋英自然听不见这些议论,此刻他正一个人站在宗祠里,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最后一次进祠堂了。

“......晚辈不孝,半生飞扬跋扈,寻花问柳,拖累家族盛名。”简隋英对着面前满墙的牌位说。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顽劣,父亲管教不了,每每罚他来跪祠堂,三天一小跪五天一大跪,永济侯府里怕是没有比他更熟悉这儿的人了。

“我虽不能光耀门楣,却也绝不会让这块牌匾在我眼皮子底下被取下来。”

简隋英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斜,四周阴寒的空气让他的手脚渐渐冰冷。

简隋英坚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中平静地响起,“永济侯府,永远都会是永济侯府。”



简隋英走出祠堂,发现简隋林在外面等他。

“怎么了?”简隋英问。

简隋林抬头担忧地看着他:“兄长,这些天你在外奔波实在辛苦了,小弟不能给你分忧,就...就叫人给你炖了汤......兄长喝一点吧......”

简隋英看他满脸怯怯的真诚,心里不由得叹息,“你好好读书,就是在给我分忧。”他摸摸幼弟的头,“走吧。”

他带着简隋林往外走,简隋林欣喜地跟上了。他们走过亭台,走过花园,每一处景致都那么熟悉。走到院中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简隋英忽然停下了。

简隋林抬头,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如果我不在了的话,侯府就要交给你了。”简隋英忽然说。

简隋林蓦然一惊,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兄长...怎么会?怎么了?...”

简隋英心里轻叹,“别哭,我是说如果。”

他没回头,像是在掩盖什么情绪,“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你要担起责任来。你要好好读书考科举,日后娶妻生子,也要让你的孩子学文,尽量不要学武。”

“兄长......你...我......”简隋林心里难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简隋英说,“你要担起责任来。”

他听见身后幼弟颤抖的声音,“...我明白了,兄长...你放心吧,我会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李玉坐在堂上,八九个人跪在他面前。

“殿下,真的不能再等了!大皇子殿下危在旦夕,我东楚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真的不能没有您啊殿下!”

“我知道。”李玉满心烦躁。

“殿下!殿下如此犹豫不决,莫非是耽于儿女情长?!那简世子可是......”

话还没说完,李玉一个冰冷的眼神看过去,硬生生让那人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身磕头。

“闭嘴。”那人听见李玉冰玉般的声音响在头顶上方,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教我做事?”

“属下不敢,属下只怕殿下一时糊涂,误了大事。”

厅堂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连呼吸和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起来,滚出去。”李玉说,“都给我滚。”



简隋英身心俱疲地回了屋,近来连轴转的日子让他生生瘦了一圈。

李玉已经在窗外那棵树上呆了三天了。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简隋英每天早出晚归,只记得睡觉的时候他在,一觉醒来还在。

他太累了,再加上看见李玉未免难受,就没管他,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把自己饿死冻死。今天他还有点精力,就点了灯准备看看小时候学过的兵书。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不知不觉间就伏在桌上睡着了,大半个时辰后才勉强醒来。灯已经快要燃尽,屋子里一片昏暗,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扭头看见窗外下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越来越大,寂静无声,纷纷扬扬,天地间都是飘飞的雪花,不过多久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忽然想起李玉还在树上。简隋英无奈,拿他没办法。一开始他看李玉,只觉得这人清冷孤高,长得又漂亮,于是怦然心动;后来两情相悦后,发现他温柔又有点腼腆;现在看来,还是个倔脾气的黏人精。毕竟是娇生惯养的东楚二皇子,跑到这儿来忍饥受冻的,也是难为他了。

简隋英轻轻扣了三下窗,李玉在树上迷迷糊糊地醒来,低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简隋英叹了口气,最近他总是叹气,“进来。”



李玉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屋里放了火盆,暖洋洋的,他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他眼角发红,小心看了简隋英一眼低下头,隔着几步的距离也不敢上前。

简隋英看这孩子冻得不轻,扭头扶额,说:“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我怕你还在生气。”李玉低声说。

简隋英无奈道:“这么多事儿堆着,我要是有那个精力挨个儿生气,早就被气死了。”

他想了想,又说:“算了,被累死和被气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李玉红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简隋英心里一软,又觉得满心酸楚难受。如今临安城内暗流涌动,局势一触即发,满城风雨欲来,不日必有大乱。到时候就是李玉离开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就得等不知道多少年,哪怕他本人不想,东楚那边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能和李玉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简隋英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厚厚的大氅给李玉裹上,然后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李玉的手早就冻僵了,露出的脸和脖子都冰凉。简隋英贴过去,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李玉吸了吸鼻子,无声地流泪。

“别担心。”简隋英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平安回去的,别怕。你要好好活着,当个好皇帝。”

“嗯。”李玉点头,“那你要等我,我会来接你的,我会带你走。”

“好。”简隋英没说什么,只是苍凉地笑笑,“我等你。”



临江仙三楼的房间里,简隋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喝茶。隔着一块屏风,流云端坐着弹琴。

又是一曲《长相思》,简隋英笑了笑,“近来找你,你好像总是喜欢弹这个。”

流云轻声笑了:“知道世子爷劳累,这《长相思》曲调舒缓悠扬,给您舒舒心。”

简隋英偏头看向窗外,眼神悠远,“这些年来,多谢你了。”

流云没再说话,简隋英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对她说:“这几年除却永济侯府的资产外,我在临安城也有些私人产业,我打算一半留给我弟弟,一半给你。虽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也可以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年头男人难,女人更难,更何况风尘里这碗饭着实不好端。简隋英想了想,又说:“其实我在东边宁州城也有点资产,那里山清水秀,有朝一日你要是厌倦了这里的声色犬马,也可以去那边生活,找个富庶的商户嫁了,也能一生平安喜乐。”

流云闻言沉默了很久,忽然苦笑:“连我这样身如飘萍的风尘女子,世子爷都肯细细考虑前程,您又为何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我没有明天了。”简隋英平静道,“至少在这儿,我是没有明天的。”

“世子爷去意已决?”流云问。

简隋英没直接回答,换了个话题淡淡地说:“自我懂事以来,我就明白,这辈子,我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寒门子弟尚能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却只能在这副花花壳子下苟且偷生,步步惊心。”

世人皆道他放浪形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花天酒地的背后,有多少如临深渊,多少胆战心惊。

简隋英面沉如水,漫不经心地开口:“偶尔,我也是会恨的。”

流云只觉得悲难自抑,她想随意弹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必为我悲伤。”简隋英说,“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这次成也好,败也罢,我都自由了。”

“虽说前路渺茫,九死一生,但若我能侥幸生还,能挣个海阔天空也说不定。”

流云深呼吸,用力压下颤抖,“既然如此,流云便以一曲《广陵散》为您助兴,愿您武运昌隆。”

“希望有朝一日,还能为您奏一曲《长相思》。”



十二月二十五日夜,弘王发动兵变,直逼宫城。

各家各户都在准备过年,突逢大变,人们惊慌失措,混乱中有人一把火烧了质子府,不一会儿就火光冲天。

“走吧殿下!就是现在!城中马上就要戒严了!”有人对李玉说。

李玉铁青着脸,他猜得到是谁下的手,火已经烧到了外院。他心里疼痛,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卧房,转身往外跑。

外院有人劫杀,李玉的侍卫正和他们交手。李玉走出大堂,有杀手埋伏在屋顶,趁此机会一跃而下,一剑朝他袭来。

锐利的剑气从身后飞来,李玉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时有人从天而降,狠狠一刀截住了那一剑。有十来个人跟着他来了,加入外院的混战,帮助李玉的侍卫脱身。

简隋英下手干净利落,几招了结了那个杀手的性命,转身看向李玉的时候脸上还溅着血。他一身轻甲威风凛凛,深红色的披风衬得他眉眼英挺又深艳,四周熊熊的火焰照不亮他眼底深沉的海。

那一瞬间,李玉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

披甲上阵的简隋英整个人都像一把出鞘的剑,寒气四溢,锋利逼人,他上前几步,伸手摁住李玉的后脑勺,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比起从前的抵死缠绵,这个吻只是蜻蜓点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万千思绪难言。不知不觉间李玉已经比他高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短暂的凝视后,他把李玉往外轻轻推了一把,说:“回去吧,我爱你。”

他的侍卫都在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玉看着简隋英慢慢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火还在燃烧。他走了几步慢慢停下,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李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猛地转身飞奔扑向还站在原地的简隋英,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李玉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好像稍一松手这个人就要没有了。简隋英满眼疼痛,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总是说不出口。他用力推开李玉,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深深吻住。

“回去吧。”短暂又激烈的吻后,简隋英深深地看着李玉,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心里,“我爱你。”

“我也爱你。”李玉痛苦地后退了几步,“等我。”

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地后退,李玉感觉自己在飞奔,他不敢减速、不敢停留,他怕自己的软弱让他一停下就再也走不了了。明明是这么短的一段路现在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每一步都在让他远离简隋英,每一步都让他痛彻心扉。

原来他离简隋英一直那么远,他们之间隔着家仇国恨,隔着大梁和东楚两国都城之间的三千里月和万水千山。

李玉在门口回头,简隋英还站在原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

有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一片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他那么用力地看向简隋英也看不清,看不清他的神情,看不清他的脸。

李玉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策马飞驰穿过临安城的街道,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简隋英带着他的人走了,他飞快地在房屋之间穿梭。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扑面而来的风带走所有的疼痛和软弱。

有一句话刚才他一直没说出口,他本来应该说出来的,却又几度把它咽了回去。他到底是个自私的人。

他想说,忘了我吧。



(十一)



两天三夜,第三个夜晚。

简隋英带来的永济侯府的亲兵已经折损了七七八八,羽林军伤亡大半,双边都是强弩之弓。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恭王的援军真的能在明天早上来,如果没猜错的话,天亮之前弘王就会发起最后的进攻。

羽林军统领姓杨,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两天来他们配合默契,倒隐隐有了些患难兄弟的样子。

两人又讨论了半天各个防御点的军力分配,做了最后的打算,准备迎击。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阴沉寒冷,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已经过了子时,简隋英和杨统领并肩走上城楼,天空乌云密布,漆黑夜色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杨统领递给他一壶酒,说:“喝了吧,喝了暖和一下。”

简隋英笑着道了声谢,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淌入咽喉,暖意蹿进五脏六腑。居然是关山月,简隋英畅快一笑:“好酒!想不到杨统领也好这一口。”

杨统领展颜,一身豪迈之气:“哈哈!想不到简世子你居然也喝得惯这烈酒。”

“那是自然。”简隋英笑得爽快,“我家酒窖里最多的,就是这关山月。”

酒逢知己千杯少,杨统领哈哈大笑,“两天前你带着恭王殿下的腰牌和佩剑冲进来的时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你我能如此投缘。”

那时他是真的吓了一跳。久闻永济侯世子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可是简隋英带着他的亲兵强行突围的时候势如破竹,整个人英姿飒爽,深红的披风在风中狂舞,一把剑、一杆枪,当真是将门虎子,少年英杰。

后来两人商量着对抗弘王,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武功了得,兵法也学得很好,而且时时有奇招。他不禁感叹传言多不可信,这般风流人物就这么被埋没了,属实可惜。

简隋英笑了笑:“杨统领也知道,我和永济侯府不过是背水一战,自然得拼尽全力。”

杨统领叹了口气,想了想安慰他道:“永济侯这事儿吧,我们带过兵的其实都懂。这次咱们努力撑过去,你一定能立个大功,到时候将功折罪,侯府不会有什么事的。”

简隋英心里感动,真心实意地说:“晚辈谢过杨统领,这两天杨统领肯信任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晚辈感激不尽。”

“这么客气干嘛?我信任你是因为你值得我信任,你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杨统领认真地说。

简隋英心里一暖,这么多年没人这么夸过他,这滋味真是又酸又涩。

杨统领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远方,叹了口气:“还有个原因,我以前有个学生,也是个青年才俊,如今我看你,就像看着从前的他。”

简隋英微微不解,就听杨统领继续说:“只可惜世事无常,那人英年早逝。走之前他还特意来拜托我,若是有朝一日永济侯府大难临头,我要是有机会能帮你一把,就帮你一把。”

......是萧小侯爷。简隋英蓦然一痛,百感交结。他们幼时同窗、少时同年,长大后又同袍。如今他深陷绝境,冥冥之中他向他伸出援手,他们又成了战友,共同对抗这可悲的命运。

简隋英仰头猛地灌了一口酒,目视前方,“前辈放心,晚辈一定不会辜负他的遗志。”



恭王还是来了。天蒙蒙亮,东方破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洒向大地,恭王带着他从西山大营调来的军队,和宫城内里应外合,一举击破制敌。

尘埃落定。重伤的简隋英站在朝堂门前,看着恭王一步一步走上来。白玉长阶上尽是淋漓的鲜血,华美惨淡。朝阳喷薄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恭王,看着这场长达七年的惨烈的夺嫡争斗中最后的赢家,他一步步走向光明大殿,就好像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

简隋英浑身是血,和他对视,慢慢单膝跪下,双手平端着恭王的佩剑举过头顶。

“望您信守承诺,放李玉安全回东楚,保我满府平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这片血腥地狱中,恭王依旧温文尔雅,不染纤尘,“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你这样的人,本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不必了。”简隋英说,“我累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弘王被捕入狱。这场血腥的动乱短暂又漫长,明明只有三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弘王赐死,一杯鸩酒,弘王府满府抄斩。贵妃悬梁自尽,贵妃所出六公主自裁。清算才刚刚开始,弘王党羽众多,遍布朝野,开年后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皇帝又伤心又震怒,不久便一病不起,诏告天下立恭王为太子监国,从此缠绵病榻。

获益的不止恭王,还有永济侯府。此次动乱永济侯府护驾勤王,功勋卓越,但也折损巨大。府中亲兵只剩了不到两成不说,世子简隋英身先士卒,重伤不治身亡。

皇帝喟然长叹。后续在对弘王党羽的彻查中,查到了当初永济侯案击鼓鸣冤的人,与弘王早有勾结。或许是将功折罪,或许是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最终永济侯案不了了之,天牢放了人,还厚厚抚恤了一番。

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放过永济侯府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威胁性了。永济侯简东远解兵符乞骸骨,世子简隋英战死,次子简隋林是个学文的,至少三代以内,这座以武立家的侯府成了空壳,只会渐渐衰落。

只能说这样的结局,比起三族覆灭的襄阳侯府,已经好了太多太多。简隋英用他的一条命,保全了永济侯府四朝忠义,七代清名,换来了满府平安。

至此,开国功臣武将八家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下雪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永济侯离开天牢那天,是简隋林带着马车去接的。

父子俩在雪中相顾无言。短短三个月,永济侯仿佛苍老了二十岁,鬓间华发丛生;简隋林一夜之间被迫成长,眼里都带着风霜。

简隋英走后这大半个月,简隋林都过得很煎熬。他要安抚六神无主的母亲,打理混乱的侯府,管制惶恐的下人。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只是每每想要放手躲起来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兄长在枇杷树下背对着他说的话。他说,你要担起责任来。

如今见到父亲,简隋林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扑上去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父亲的胸口失声痛哭。永济侯老泪纵横,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他忽然想起他桀骜不驯的长子,那个总是飞扬跋扈的小霸王。他总是骄傲的、叛逆的,从不会做出这种依赖的举动,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慈爱而亲昵地摸摸他的头。

面前久违的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紫陌红尘铺面而来。烟火人间里,永济侯悲难自抑。半生戎马归尘,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有多少苦难,最后只能随风散去,无人提及。



临江仙的头牌流云,最近封了琴。任凭王孙公子一掷千金,也再不肯奏一曲。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有人能看见她在三楼的某个房间里独自弹琴,弹的总是一曲《长相思》,格调高阔,意境深远,收尾时却总是如泣如诉,令人悲痛。

旁人问她为何,她只笑而不语。不过偶然一梦,梦里少年鲜衣怒马,仗剑而来,是那般耀眼明亮。梦醒泪已阑干,寥寥一曲,以慰故人。



李玉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恭王履行了他的承诺,李玉这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用了两个月。为了赶时间,这两个月几乎是风餐露宿,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候都不敢停下来。

因为临安城内乱,李玉走了很久大梁才反应过来。差不多一个月后,两国边界又开始兵戎相向。甫一回国,李玉面对的就是一个外有强敌进攻、内里朝局混乱的烂摊子。父母皆年迈体弱,兄长病危,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接手了政务,三四个月没能睡上一个好觉。所以当大梁那边来消息的时候,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那天他刚用完午饭,昨晚又熬了夜,于是他打算小憩一会儿接着继续。有人把一封信小心翼翼放在他的案头。

“......怎么可能?”李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

他站在原地维持着看信的姿势至少半柱香的时间一动不动,手指已经快要把纸捏碎。

“怎么可能!!”他怒吼出声。

四周的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已经八个月了......已经八个月了......已经八个月了!!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八个月了!!!”李玉抬手,猛地把案上的各种书纸奏折推翻在地,名贵的砚台四分五裂,墨汁在光亮的地板上溅开。“八个月了......”他喃喃道。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悲恸快要把他淹没,这大半年来所有的压抑和疲惫瞬间爆发。

“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李玉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自己,他不敢想象那时候简隋英是什么心情。简隋英在宫城死守的时候,他在干嘛?他在疯一样逃离,他在路上,他在飞快地离开他。简隋英奄奄一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有没有期盼过自己会去救他?简隋英痛不欲生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没来,你也没等。

厅堂内鸦雀无声,除他之外所有人都俯身跪着,他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已经是太子,东楚未来的帝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人敢挑衅他,没有人敢激怒他,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他。可是同样的,没有人会关心他了,没有人再会真心实意地拥抱他,没有人会像简隋英那样,温柔地放肆地捏他的脸。

他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他到大梁不过短短两年,却已经被彻底改变。夜晚他独自点灯看奏折,心里却隐隐期待着会有人翻窗进来看他;他喝着家乡清甜和煦的果酒,怀念的却是又辣又烈的关山月;很多次他从床上醒来,总觉得简隋英还睡在他身边。

原来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已经在那个偏僻寒微的质子府里过完了。



“退下吧。”李玉颓然坐下来,用手捂住脸低下头,“我累了。”



李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涌进华丽的寑殿,空荡荡的房间寂寥深远。

恍然间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像中间这些年只是一场梦,他还是住在那个质子府,简隋英还在他身边。他们在房间里欢爱,抵死缠绵,相拥着沉沉睡过去,醒来已是黄昏,晚霞溢满双眼。

你要当个好皇帝,简隋英说。

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沉重的悲哀快让他直不起腰来。李玉把自己埋进层层锦绣罗绮里蜷缩起来,一言不发地闭上眼。



远远的,有人在唱歌,遏云绕梁,声声泣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东楚的新帝登基了,姓李,单名一个玉字。

在长达七年的断断续续的战争后,大梁和东楚终于达成了和解。签订和平条约的那天两国同庆,夜里都城还点起了大型的烟火。

大梁的东边,宁州城。

“这东楚的新皇帝啊,长得那叫一个英俊潇洒,丰神俊朗,是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已经讲了半下午,说得神采飞扬,光那皇帝的样貌就吹了小半个时辰。

“听说他还是二皇子的时候,来咱们大梁朝当过人质,想来对这儿还有点感情,不然谈判的时候怎么这么好说话?没准儿啊,还和临安城里哪家小姐,有过一段情呢。”

满堂的听众都哈哈大笑,四处都是讨论的声音,有小厮四处巡走,端茶送水,时不时添些瓜子糕点。这地方山清水秀,物饶民丰,人们安居乐业,午后茶馆总是最受欢迎的地方。

窗边的角落里,有个人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那人长得漂亮,眉眼英挺深艳,只是瞧着大病初愈的样子,一身黑衣显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许是前段时间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行动时还有些许不便,挽起袖子来还能看见手臂上大块烧伤的疤痕。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就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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